一朝天子,一朝臣。
菲律宾被日军占领后,一切情形都和麦克阿瑟元帅统领美远东军抗日时期不同了。亲日分子已成政府与社会上最活动的分子。
本间元帅以大东亚共荣圈为号召。征召政治人物,组成菲律宾行政专署,同时设立菲律宾华侨协会,对日效忠;用平时为日本人所推重的华侨人日商吴荷来担任会长。
一位业医的台湾人,作为军部与协会间的联络员,来找蔡信彰牧师,叫他劝我匆继续反抗,无济于事,“我们知道他现在马尼拉。”这位医生说。叫他快些投顺。中国人领袖越早投顺,越早到齐,军部会越早把他们都释放出去。你看中国总领事和华侨各领袖集中在菲律宾大学米惹摩大厅,待遇那么好。军部所要求的,只是他们保证诚意合作。”这位医生说得漂亮动听。
蔡牧师告诉那位医生,他不知道我在何处。两个多月来,军部审问官在米惹摩大厅盘话投到诸人,屡次问起我在何处。
一天清晨,有人敲我的房门。那是亚奇。“丹尼家的那位女医生来看你。”他说。
我奇怪女医生如何探知我现在亚奇家。她带来丹尼的消息。原来奸细开始监视丹尼,丹尼已经避往朋友处。一张传召的新名单发表了,听说丹尼会被列入再来的一张名单。女医生把新名单给我看。
我和一班亲近的朋友,都在名单之内。
“丹尼急于和你接触。向日军投降或再度进山?他尚迟疑未决。”女医生说,“我反对投降。想和你商量。我向史德夫人查问你的下落,她不肯说。最后我决定来亚奇处。”女医生说完了,静候我的意见。
我回忆丹尼、世炳和我山居之日,我曾建议多搭几间茅屋把家人都迁入山林。丹尼当时反对,现在可能想起这一点。但时机不同,而且事前没有准备。
我坦白对女医生说,我已把整个命运交托上帝,“告诉丹尼,我会替他祷告。”我简单说了几句,不曾进一步去讨论丹尼的问题。
女医生很体谅。可能她感到失望,当时却没有表现出来。临行,她顺便报告一项消息:“我忘记告诉你,你的好朋友李呈芳先生被抓去了。”
呈芳被抓去?我一惊非小。是什么原因?女医生不知祥情,只说这些时出任何人随时随处,都有被抓入军部坐牢的可能,不一定有什么原因。
呈芳是一个持重保守的商人,不曾参加反日运动。是不是因他和我们报馆名义上的关系,被人指控?也许军部查出他是我们报馆董事会主席?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离家出走前几天,我曾和呈芳长谈,约他跟我一同逃亡。我指出他在我们报馆董事会所处地位,可能被株连。呈芳的答复是:“没有一处安全。我要照常站下去。事情要怎样来就让它来吧。”他的家也在南郊,与亚奇家相隔不远。
日军突击呈芳住家,是搜捕我的第一次袭击行动。若照日方联络员告诉蔡牧师的话,日方断定我还在城内,他们以为我避居呈芳家里。
日本宪兵大队乘夜突入呈芳住宅,四处搜索。李宅惊惶万状。日军找不着我,也得不着有关我的消息,索性把呈芳本人抓去。
军部对呈芳百般盘诸,得不到有关我的行踪线索。奸细私下诱惑呈芳亲属,如能找着我,呈芳便可安全释放。
于是亲属在忧惶压迫下,来到大同学生礼拜堂宿舍。
“军部说,释放呈芳的唯一途径,是透露你丈夫的去处。”呈芳一位亲属伤心地告诉我妻。
呈芳因我牵连被拘,使我妻惊惶悲痛。我妻虽坚拒透露我的去处,但内心自觉难安。
“如我替我夫到军部投到,他们肯不肯释放李先生?”我妻追至无可奈何,只有这样反问。
“我们去问问看,再来和你谈。”呈芳亲属说。
呈芳的亲属离开后,我妻立即打电话给蔡牧师。
“不要仓促决定。”蔡牧师晋劝。
次日,蔡牧师赶到礼拜堂宿舍,“日军集中营里没有女人,他们不会因你投到,就释放李先生。我到过集中营探视几位社会领袖,他们私下通知,军部对你夫态度异常严厉,你夫一旦落在日军手中,必死无疑。”蔡牧师切直说道。
“从此一别,我不会再来看你了。我恐怕已被监视。”蔡牧师就此告辞,仓皇走出。
几天后,呈芳的亲属又到宿舍来,告诉我妻,她的建议可能行得通。
“给我几天时间祷告,为五个年幼的孩子作一番打算。”我妻对她们说。可怜的孩子们,父亲已不在了,如今连母亲也要离开。
呈芳的亲属觉得心酸,匆匆辞别。我妻抱着破碎的心,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投到。她把对呈芳亲属的答允只告诉史母,不告诉他人,也决意不让我知道,宁愿自己去牺牲。我自医院迁居亚奇家之后,我妻托由史母密嘱亚瑾洛太大向我警告,切勿往礼拜堂宿舍去看她。
我当时以为礼拜堂宿舍和亚瑾洛佳家太近,所以我妻不要我到礼拜堂去,却不知她此时正处在这样险恶情境。我不知呈芳被捕是受我连累,也不知我妻在胁迫下准备替我投到。就在清晨灵修读到这一段《圣经》:
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不要惊惶(绝望),叫为我是你的上帝。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以赛亚书四十一章十节)
这时正值浩劫临头,我还一无所知,但在读经时深深觉得跟怖气氛围绕着,上帝保证扶持我们,叫我们不必署们绝望。我深信我本身很需要这节《圣经》的支持,也深信我妻需要这节《圣经》的支持。马上抄下来,央托亚奇大清早携《圣经》以赛亚约四十一章第十节全文往礼拜堂亲自交给我妻去读,以加强她的信念。
亚奇此行,关系生死存亡。
出乎意外,亚奇发觉我妻准备向日本军部投到。
“你一步进日本军部,便是你和你夫悲惨的结局。”亚奇坦白告诉我妻:“你一投到,你夫迟早会知道,他宁可自去牺牲,也不能任他的妻子受苦。何况你的投到只能使情形更加恶化。对李呈芳先生不一定会有什么帮助。”
史母事前没曾想到这一点,此时才觉亚奇的看法很对,便帮亚奇反对我妻投到。
“可是我已答应过李先生的亲属。”我妻坚持着。
“这个以后再说。”亚奇答,“现在应作通盘新打算。”
大家顿时同意把我妻和儿女立即迁离礼拜堂宿舍。
这时亚奇猛忆女医生李惠龄前天到他家里看我,透露丹尼也将被列入黑名单。亚奇自思丹尼一旦列入黑单,丹尼住宅定被搜查,女医生会被抓去拷问,若不幸因盘问丹尼行动,被迫供出我和丹尼关系,现在避匿在亚奇家里,抓人的日军部队随时会到来。
“我们也要及时把吴先生迁往别处。”亚奇说。
史母所得避居另一位会友丹士家的启示,是此时最好的出路,但恐全家搬去,年幼孩子一旦吵叫,会惹邻人注意。
仓皇中,临时决定先由我妻偕同年长的友德、友美与我迁往丹士家,年幼的友仁、友爱、友安暂时迁往亚奇家.一再作打算。
亚奇急赶回家来,为怕我加添烦恼,只说他和我妻及史母商定,我明天迁往丹士家去。
“你妻和年长的两女,将和你同住。”亚奇说,“三位年幼的孩子,暂时由我看顾。”其他一概不提。
我未细问,马上表示赞同。我认为上帝照他的应许,正在安排。“一步一步做去,上帝以后自会让年幼的三位孩子也和我们在一起团聚。”我这样想,也这样信。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四日清早四点钟,我读《小楼静修》。这一天所选《圣经》,记载以撒迁往新居,开第三口井利何伯,证明是一个给他居住的好地方。我下山回城的第一口井,是以马内利医院;第二口井,是亚奇住宅;现在要到丹士家开第三口井。
我又一次和亚奇一家话别,我与亚奇夫妇共同祷告之后,内心充满平安。
亚奇和我步行。由他的家到丹士的家,只隔几条街路。晓雾含烟,行人稀少。我们慢慢地步上丹士家门前楼梯。丹士夫妇已在二楼等候。这一对夫妇热诚招呼。亚奇为免邻人注目,匆匆辞去。丹士立即带我往楼下,那是我们一家人要住的地方。楼下这地方,战时出租,日军轰击马尼拉时,租户迁往外省,尚有一些家具留在那里。
“紧闭窗门,免得邻居知道你们住在这里。”丹士细声叮咛,随即上楼拿我的早餐下来。
我的“利河伯”是两层木屋,地点相当偏僻。丹士和他的太太罗沙溜(我们叫她罗大姊),和她们刚两个月的唯一女孩罗丝.玛利,我们叫她美芝(意即小娃娃)住在这里。还有罗大姊的八十岁慈母、两位侄女亚拉丝利和伊士德也和他们同住。
丹士是一位矮小肥胖的中年人,战前在菲律宾大学教务处任事,他的妻子是一位精明的妇人,也在大学任事。
丹士为人谦卑诚恳,竭其所能,要使我住得舒服,“我和你太太在礼拜堂常见面。你有一个很可爱的家庭。”他说。“史母叫我下午在礼拜堂带她们到这里来。”
丹士出发去礼拜堂,我跪下祷告。一分钟一秒钟紧张地等候,他们一行人平安地到来。
四面窗门都关得紧紧的,楼下象一个漆黑的地洞。以前租户留下的一条狗,一向逢人便吠,独对我非常友善。它成为了我在这新居的第一个伙伴。
夜幕渐垂,大同学生礼拜堂宿舍正举行下午礼拜。我妻忍痛送友仁、友爱、友安同我们的保姆偕亚瑾洛太太离去。她包头巾、戴黑眼镜,化了装携友德、友美登上丹士在门外等着的马车。她的弟弟亚玛洛与妹妹美美过几天就要回父家去。
我妻以沉重的心情,悄然离开宿舍,甚至无法和宿舍中两个月来共患难同生活的一班主内兄弟妹妹话别。且因对呈芳亲属的谎言,不曾实践,内心惆怅莫名。
我妻唯一的安慰,就在那天早上读《圣经》灵修时,得着这一句宝贝奇妙的启示:
此后,我观看,见天上有门开了。(启示录四章第一节)
别无所靠,推靠天开监牢之门,把李显芳先生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