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山怎样围绕耶路撒冷,耶和华也照样围绕祂的百姓。(诗篇一二五篇第二节)
掌声打破了山谷的幽静,这是希望之营午餐开始的讯号。我们避免呼名,改用击掌。我不知不觉步入深林已过了整个早晨,急急回营。丹尼、世炳、亚瑾洛见我精神焕发,都以为异。
“你这大半天到哪里去了?”丹尼问。
“我深入林中,跪向上帝求命。上帝支持我的信心与气力。”
我对他们举出所读诗篇二十七篇,“我以一个丧失的人步入深林,那时,世界于我,象是崩溃下去。现在,我凭信心支持,鼓起勇气,可以刚强正确地面对当前情势了。”我接着说。他们缄默不言。我所信的和他们所想的,是否一样,我不能断言;不过他们看我显然不再懊丧灰心,也觉宽舒。
我们恢复营中活动。伐木扫地,扩大营幕范围。丹尼、世炳与我在幽僻的林中,多找安静的地方坐谈。
那位随亚瑾洛进山的少尉,见我们已可安身,也就辞别下山归家。
有一天,大清早,亚瑾洛偕同两位美国军官到营中来。一位是纽约州的史班赛少尉,一位是新墨西哥州的安德生排长,全营热烈欢迎他们。
起初,我们以为美国援军果然到达菲律宾了。后来才知道这两位军官是美远东军主力退往巴丹半岛时,失去联络,此时无法越过日军防线,打算走向北方,希望能和其他美散兵结集。
史班赛少尉对我们说,“每一次我们听到远从巴丹战区传来的轰炸声,知道敌人正在轰击我们的同胞,这使我们对前途险难,视若无睹。”
当夜,这两位军官拨开忧患,笑嘻嘻地和孩子们玩耍,也静肃地参加我们的晚祷。次日,大清早,希望之营盛意饯行。亚奇牺牲一些在孵卵中的火鸡蛋;丹尼、世炳与我把贮藏的英国饼干拿出来;老范跑往村中带回新鲜的牛乳。两位军官开怀享受山林中不平凡的一顿早餐。
食间,大家谈论战局。史班赛少尉对麦克阿瑟元帅必能坚守澳大利亚北部阵地,深具信念。
“你认为圣诞节美总统罗斯福所允诺的支援,此时只能到达那里吗?”我问那位少尉。
在史班赛来说,当时如守得住澳大利亚北部,已是最好的冀望。但在我们这班还抱乐观的门外汉,觉得他的态度太消沉了。
“我也巴不得象你们想的那么好,援军能够迅即到达菲律宾。”史班赛结束讨论时如此说。
大家静寂了来。
“我们为着共同的原则奋斗,也面对着共同的命运。你们危险就是我们的危险;你们的胜利就是我们胜利。”和这两位军官握别时,我这样说。
“昨天你们寄宿此处,今夜不知寄宿何处!但愿上帝看顾你们,后会有期。”我接着说。
果然后会有期。两星期后,排长安德生回来,不是与史班赛少尉同来,而是另一位弗朗克上尉同来。他们仍无援军到来的消息,弗朗克上尉特别强调各山区都有美散兵活动。弗朗克与安德生稍作休息,便和我们辞别,向大北方去了。
美散兵奔逃在失去的广大战场中,随时随地,面临死亡。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深闺梦中人。
唐代这两句诗,形容战士伤亡惨苦,距今已逾千年。千百年来战争起伏,战争的时间也许不同,战争的原因也许不同,但是,将士的伤亡惨苦,一样可怜。
菲律宾战斗人员同受苦痛牺牲。麦克阿瑟下令遣散的部队,内中有许多兵员幸克解甲还乡,但也有许多兵员家在南岛,无法渡海归去。一些比较幸运的已找得栖身之处,不够幸运的沿门求乞,一天比一天狼狈。更有一些兵员迫于饥饿,结队进山,铤而走险,因此盗贼蜂起。农夫耕牛被偷去,有钱的人被劫杀;逃难山区的生人,或被绑架,或遭勒索。
我们当然是他们的对象,迟早有遇害危险。亚奇叫他的外甥俞敏牙西亚入营来,做我的保镖。每夜亚奇荷枪实弹警备。尼尼、世炳与我都把利刃放在枕边。不过如果盗贼真的来袭,我们一线生存的希望实在不大。
有一夜,老范气吁吁大步走进营中,与亚奇窃窃耳语,亚奇而随变色,惟尚坚强镇定。亚奇不曾对我们说什么,后来打听,才知道老范路遇贼党中一个熟人,透露他们已获悉我们住在希望之营,相信我们身边一定钱多。
原因是一位银行界朋友,沦陷前把几大包东西寄在亚瑾洛处,瑾洛太太每次迁居,都带了出来,因此惹起贼人注意。
次日晌午,亚奇带枪偕同老范离营出去,下午含笑归来。原来亚奇和老范找到一群被遣散在山区流浪的散兵。他们为生活关系,打家劫舍,但抗敌的意志,却仍坚强。他们对亚奇的上尉军职还是尊重,一旦知道彼此立场一致,立时答应不来骚扰希望之营。
日军攻陷菲律宾初期,不但被遣散的兵员士气还好,急望战局转机,和敌人挤命,即使普通民众,也渴望麦克阿瑟元帅旦夕间由巴丹半岛反攻。谣言仍然到处传播。
一九四二年元月二十六日,老范跑来,报称当夜全马尼拉市奉令管制灯光。这一天是麦帅生日,反攻可能开始了。大家跟老范登上山岭去看,果然马尼拉全市在黑暗中。
兴奋中苦于等不到天亮,天亮之后,却并无异状。美军没曾反攻一天又一天,只是日军向巴丹半岛加紧进迫。我们早日回马尼拉的希望,仍属幻想。
鲁宾位律每星期来看我们一次。他说那夜实行灯光管制,马尼拉居民一样情绪冲动。礼拜堂宿舍的情绪更是紧张,勇敢的史母令各卧室都贮存沙袋,一旦马尼拉战争开始,日兵若闯进宿舍,就拿沙向日兵投去。这种战术,没有派到用场。
“多数商店都已开门,大家只好面对现实。”鲁宾拉律说。华侨商店此时已获准照常营业。丹尼的商店还是停业,要等丹尼回去决定。这当然加添丹尼的烦恼。店门继续关闭,会引起敌人不满。
丹尼与我们一同度过了三十七天的逃亡生活,下山归去。丹尼托由鲁宾位律和他家里女医生李惠龄博士联络。她是医生身分,有军部的通行证,乘汽车到希望之营西北面山下,带丹尼回马尼拉。
丹尼临行,诚恳解释。他只是托鲁宾拉律向女医生报告山中处境,不料女医生断然乘车进山来带他回家。我们劝丹尼就这样随她回去。经过三十七日的共同忧患,我们对他自是无限惜别。
“你们不要为我挂心,”丹尼含泪辞别时说,“如果我在城中遇事,无论怎样,决不会提到你们。山中共患难的日子,我将永志不忘。”
我们随他沿秘密山径步行,直看到他的影子在树林中消失。丹尼一去,我们更觉得日子难过。
又一星期,鲁宾位律进山报告新加坡失陷消息,携来一大匣情人节糕饼。我妻和世炳太大漏夜赶制,表达她们思念的深切。面粉此时很难买,她们在愁苦惊惶中,忙了整个晚上。我们因战局继续逆转,心慌意乱,竟然不曾注意这是情人节特制的糕饼,
信手给营中诸人,本身不曾享受。
“你妻快要生孩子了,史母说她可能需要你回去。”鲁宾拉律告诉世炳。
“我妻情形如何?”世炳问。
“她的精神很好,”鲁宾位律答。
“这样,我没有回去的必要。”世炳告诉鲁宾拉律。
我从世炳的脸色,看出他有事出无奈的苦闷。
“不要为了我的缘故耽搁,有亚奇在这里,我能在山中支持下去,”我说。
世炳静默良久,神色稍定。
“不,我已拿定主意,决心伴你到底。”世炳结束了这段谈论。
新加坡失陷后,日军扬言不久要在纽约市游行。我们两人,最初计算时刻,接着计算日子,现在不知如何计算。要几个月,或甚至几年,美国援军才可到来。不但世炳太太想念世炳早归,事所必然,即我本身也觉离开家庭,不知何时重获团聚,日夜彼此悬念,这样生活很难继续下去,一心想要回城和妻子们住在一处。可是日军的搜缉一天比一天严厉,焦点就在马尼拉市区一带,冒险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此际想念归家,等于想入非非。
每天早餐毕,世炳和我步上山峰。在周围挂着野兰花的老树下面,读《圣经》、与两本灵修小册一《小楼静修》和《荒漠甘泉》,近午共同跪在大石旁边,倾心祷告。
躺在山头草地上,翘首望天,浮云往来飘忽,归家的希望,一会儿来,一会儿飘忽而去。直到二月中旬,著名布道家宣传A.B.
Simpsn的讲章,很有力地打动我的心:
“你祷告所求的事,若还在等候、观望,你还是不曾深信。这也许是希望、是意愿,但不是信心。”
“你必须信你祷告所求的已经得着了,就必得着了。”这是对信心的一段不平凡的启示。
他进一步又说:“你到了时刻没有?你有没有就在永恒的现在,会见上帝?”
我如同一个做梦的人被这样一问提醒。
《荒漠甘泉》当天也载“生命颂赞”一篇讲章,有更清楚的指示。这篇讲章说:“当然你需要有一些保证,指明你所求的已获上帝允准了,然后才信。但是我们若凭信心去作,没有比上帝所说过的话是更好的保证。上帝早已说过:照我们的信心,替我们成全。我们必定看得到,就因为我们信是得到的。要有这样坚强的信心的支持。”我的心更受激动,深深感觉这段讲章是为我写的。
我既然已经倾心祈求上帝使我回去和妻子重聚,就该信上帝必定替我成全;就该站定在信心上放胆去作。
“生命领赞”这篇讲章的结论,更有令人叫奇的一段:“我们要对不可能的事发笑。我们要宽心去看上帝在人力所做不到的时候,怎样把红海分开一条路来。”
从人的角度说,我单是露面走出山林,便有被察觉的危险,何况返回马尼拉。这时我的处境,确象以色列人面对红海,没有出路。然而摩西当时凭着信心,放胆踏进红海。“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我本身应该抓住这个时刻,准备配合祷告的实现,面对上帝永恒的现在。我尽可凭着信心,对不可能的事发笑,去看上帝怎样从无路中开一条出路,使我回去和“妻子团聚”。这时刻我更迫切求上帝赐给一个明确的保证,加强我的信念。我双手打开《小楼静修》这灵修小册,摆在我面前的赫然是这样的一段《圣经》:
耶和华说:到那日,我必拯救你。你必不至交在你所怕大的人手中,我定要搭救你。
你不至倒在刀下,却要以你自己的命为掠物,因你依靠我。这是耶和华说的。
(耶利米书三十九章第十七节至十八节)
这两节圣经清楚保证:我只要坚心信靠上帝,回去马尼拉和妻子团聚,不至交在敌人手中,不会倒在敌人刀下。
冷静的信心,只接受上帝的话,相信是真实的,但没有行动。
活泼的信心,开始去做,由行动得着证明。——名言摘录
“我们回家去,”我站起来对世炳说。他很惊异。我们一同由山峰下来,就在和亚奇诸人晚餐时,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他们,起初他们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们全家亲见你的信心生活,”亚奇说,“既然你得着启示要回城,我们便和你一同回城去。”
亚奇进一步建议,由他的长子小西莱宾和我扮作急需进城入医院的病农,他和世炳陪我们坐在车中。我们决定央托丹尼家里的女医生,用那一部一度进山带丹尼回家的汽车再一度入山载我们回城。亚奇的家眷随后租货车下山。
次日鲁宾拉律进山报讯,态度比平时更严重。
“情形越来越坏,”他劈头这样说,“又有许多华侨社会领袖被迫投降,史母根据所得情报,深信敌人快会派兵进山抓你。”
这次,全营诸人对这项恶讯,并不介意。
“我们就要离伊保山区回马尼拉,只待接洽汽车”我说。鲁宾拉律大惑不解。我托他回去报告史德夫人和我妻,我怎样得着上帝清楚启示的经过。无论情势如何严重,我们离山回城的决定绝不动摇。
上帝决不能说谎,好叫我们这逃往避难所,持定摆在我们前头指望的人,可以大得勉励。(希伯来书六章第十八节)
鲁宾拉律匆匆回礼拜堂,报告我们决心下山回城。史德夫人吃了一惊。鲁宾拉律细述我如何得着启示的经过详情,史德夫人便不再反对。我妻悄悄打电话和丹尼家女医生李惠龄博士接洽,女医生立即到礼拜堂宿舍商议,甘心为我们冒险开车入山。
一切准备好了。
离山前一日,我和世炳禁食祷告。这是我们两人第一次禁食。身体虽觉软弱,灵性却更健壮。我们最后一次攀上山岭,共作祷告。天边霓虹照耀,射出平安记号,下望阡陌间,反映黄金之色。山高人静,气象万千,创造宇宙万物主宰的万能,随处可见。
众山怎样围绕耶路撒冷,耶和华也照样围绕他的百姓。(诗篇一二五篇第二节)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日我们和老范辞别。一行人沿希望之营西北面走下山坡,女医生和鲁宾拉律己如约在公路旁汽车上等候了。
我们的汽车立即下山开往马尼拉。汽车越近边界日本宪兵警务站,我们越象飞蛾一般,向火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