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面对真实的张学良》
[台湾《中央日报》6月8日文章]题:面对真实的张学良(作者 马西屏)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亦必复活。”夏威夷一处墓园的大理石上,刻着约翰福音第十一章20节经文。墓园的主人虽然仍然快乐无忧地活着,但是自己预先准备的碑文,充分流露出凡事归于主,往事抛诸前尘,但求克已的出世观。
因为这几天过99岁生日,张学良,这个显赫一时,名动历史的名字,又在新闻版面上热门了起来。张学良可以说是本世纪最神秘传奇的一个人物,关于他的谣诼和流言不断,俗论与毁誉一身,但是青史不会成灰,张学良和哥伦比亚大学已经约定在公元2002年公布所有的事实真相,“西安事变迷”再耐心的等三年吧!
为了写作所需,我曾花了一些时间研究张学良,后来更因为他的好友衣复恩将军提供许多珍贵的资料和讯息,让我有机会一步步走进张学良的生活和内心中。
生日“混乱”之谜
就拿张学良这次过生日来说吧!民国79年6月1日,他在圆山饭店公开过90岁生日,大家都以为他是6月1日生,但《自立晚报》指出他生日应是6月13日。过生日当天,《中国时报》刊出小档案,也说他是6月13日生。我特别查了一下,他89岁是5月31日举行祝嘏寿宴。91岁在美过寿也是5月31日,92岁是6月2日在富都饭店作寿,93岁是6月1日还是在富都。去年夏威夷是6月1日过寿,他发表书面声明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是我98岁生日……”坊间有杂声为此事查证,宣称答案是6月3日。后来据张学良的大女儿张闾瑛说,她父亲是光绪27年阴历4月17日生,这一天是阳历1901年6月3日。
张学良生日所以如此“混乱”,曾在多年前《中副》上看到一篇文章,指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当天,正是张学良28岁生日,从此他不提生日之事,后来年事渐长,不忍拂逆大家好意,爱在哪天过生日都无所谓!我曾就此事当面问过少帅,他答得很妙:“这个问题要问主,我的出生是他赐的恩典!”
张学良与基督教
张学良晚年的生活重心,除了赵四小姐的深情傍依外,主要就是基督教、打麻将和唱唱京戏。
基督教几乎成为张学良后半生最重要的心灵寄托,张学良不仅将凡事都归于主,而且他努力做见证、传福音,他很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孙运璇的信教是被他说动的。
其实,张学良在信基督教前,先往佛教去转了一圈,所以他对佛学的研究也很深入。张学良初次接触基督教是在18岁时。他父亲的军机处处长是基督徒,后来他在奉天时,常去基督教青年会打球,在那里认识了不少的基督徒,并且常到那里去听演讲。那时有位美国籍的教会总干事普莱特先生,很爱护张学良,愿意替他安排到美国读书。无形中,张学良对基督教有了好感。
西安事变后,张学良从浙江、江西、湖南到贵州,在这一段时间里都是研究明史打发时间。到了台湾后,他强烈感觉到需要有一个信仰,需要一个心灵的依靠。那时候情报局派去监护他的是个佛教徒,与张学良谈起佛教,为他安排去见新竹的几位佛教法师。张学良同他们谈了几次,也买了许多佛教的书来研究。直到民国40几年,有一天,蒋夫人来访,她问张学良都看些什么书。张学良告诉她正在研究佛学,蒋夫人说:“汉卿,你又走错了路,你也许认为我信基督教很愚蠢,但是世界各国许多有名的、伟大的人物都是基督徒,难道他们都是愚蠢的人吗?”蒋夫人这个“又走错路”的“又”字用得很妙,张学良后来于1994年1月21日在夏威夷教堂做见证时,特别提及此事。后来,蒋夫人介绍曾约农来教张学良有关基督教的教义,但是曾约农有高血压和心脏病,需要休养,就又换了董显光。
董显光的夫人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除了跟张学良谈教义之外,还送了一本《马丁·路德传》给他。张学良看了很感动。蒋夫人也送英文的基督教书《相逢在髑髅地》(The Met At Calvary)作为课本,张学良还把它译成中文,这本书1970年在香港出版,译者曾显华名不见经传,所以并没有人注意。民国53年,张学良受洗,当年7月4日,他娶了赵四小姐,人生从此只有赵四和基督耶稣了!
张学良迁居夏威夷前夕,将所有的藏书捐赠东海大学,这些藏书极为珍贵,有他的亲笔眉批和心得,其中《圣经》、《明儒》、《宋元学案》等书中皆有以毛笔写的读后感。
那一年也发生一件非常重要的事,8月29日张学良脑出血,荣总紧急动手术,在少帅脑前额和顶叶各打了一个洞,引流了180CC血水。一般而言,这种脑出血一定会影响到思考、语言和行动的能力,谁知93岁的张学良几乎“毫发无伤”,他认为这是蒙天眷顾,上帝的恩典,要留着他有用的身体,传播主的福音。
张学良最有意思的转变,在于他很喜欢讲的四句话:“白发催人老,虚名误人深,主恩天高厚,富贵如浮云”。他常用这四句话自勉,所以友朋间已耳熟能详,但是最近他悄悄将第二句改成“灵名悦人深”,少帅是走过好长一段曲折复杂的心路历程,才能抖落历史的烟尘,放下半生的风云,看淡世情,西安事变的沉重烽火,终于化为眉目间的怡然喜悦了!
打麻将唱京戏
张学良晚年真正的嗜好是打麻将。他的视力已经看不清楚了,所以麻将牌特大,而且张学良摸牌如神,从不摸错。别人打13张或16张,张府是全世界唯一打10张麻将牌的地方。
而且张学良极为随兴,有时牌一推就跑去睡觉了,因为打麻将是为了防止老年痴呆症,是“防病”,不是赌博。此外,张学良也喜欢推牌九,每年过年总要推几把。
除此而外,张学良也爱票戏,尤其是每年他生日或过年,总不免要唱上几段。张学良后半生一向沉潜,只有在此时才可看出少帅一丝意气风发的影子。张学良从小就爱看戏,“九一八”事变当天,他正在看梅兰芳的《风筝误》。少帅年龄大了,记性差了,但是独对戏词记得一清二楚。91岁首度出国赴美,在寿筵上突然表演了两段《战太平》和《斩马谡》。他到夏威夷的第一个春节,更一口气唱了四段,多了《失街亭》和《空城计》。前年春节,他不仅来了段《武家坡》,还加了段奉天大鼓,这时的少帅,毫不见老态。
养兰花爱书画
很多人谈起张学良的嗜好,总喜欢说他研究明史,造成他91岁访美时,哥伦比亚大学还安排研究生和他座谈明史,谁知张学良当场说他早就不研究明史了。
张学良研究明史是在西安事变以后的事,当时蒋委员长服膺阳明学说,劝他也读读。刚好张学良被软禁的修文县,正是王阳明当年被贬谪的龙场驿,时空和心境的相同,张学良从王阳明开始,然后是《明儒学案》,最后终于栽进明史的故纸堆中。
如果没有信奉基督教,张学良也许会成为近代史的大儒,明史之后,他正准备再钻研清史,敲开康熙的脑袋看一看,但是此时他迷上了圣经,研史工作一停顿就是30多年。
西安事变之后,张学良在王阳明的意境里寄居沉淀,王阳明的画举世罕见,张学良就有一幅,画中阳明先生写道:“安得于嘉林甘泉间,构一草舍,以老他乡。无怀葛天之民,求之不远。盖学问之道,随处即是,惟宜读书以先之。”这不就是张学良后来生活的写照吗?
书画曾是张学良的生活重心之一,他知画、评画、藏画,对中国艺术下过很深的功夫,包括张大千在内都曾邀请他品画,他自己的收藏也极丰,但“难舍能舍”,去夏威夷前,张学良悄悄的委托一家拍卖公司将收藏都拍卖了。
张学良还有一个嗜好就是养兰花。报禁开放后,媒体流行做平反的文章,做完了孙立人,就找上张学良。他生平唯一一次给媒体写了封公开信,请媒体“放他一马”,信的开头第一句话就是:“莳花、饲鱼、读书……。”莳花指的是兰花。
张学良养兰最盛时曾有两百多盆,他亲自培养春兰,并且成为世界兰蕙交流协会的荣誉会长。去年他过98岁生日时,大陆特别在沈阳少帅府举办了兰花特展,算是隔海向他祝寿。
赵四深情依傍
张学良现住夏威夷15层高的公寓大厦里,可曾想念台北寓所后院的兰花?究明史、品书画、养兰花、票国剧、打麻将、研圣经,是少帅沉潜63年的真实生活面貌,当然,其中最重要的是赵四小姐。
赵四原名赵一荻,父亲赵爱华在大陆做过交通次长,赵家有四个女儿,一荻是么女,所以称为赵四小姐,小名香香。
我第一次访问张学良时,他介绍赵四说:“这是我的姑娘”。这一声东北腔的“姑娘”,所有的深情皆在其中。在张学良“辗转眼不得,枕上泪难干”的山居岁月,以及“烽火余生后,唯一愿读书”的幽闭日子,幸好还有赵四在一旁扶持关怀,否则夜雨秋灯,小楼东风,少帅的半生恐怕孤寂难熬。
不过令人担心的是赵四小姐的身体日差,尤其肺不好,平常都要吸氧,她在民国61年动过肺癌手术,却能活到今天,少帅夫妇始终相信是主的恩宠,如今她的健康状况比少帅还不如,但她靠着坚强的意志力撑着。回顾西安事变后的63载岁月,少帅固然有知已高谈转清,有神交印心证道,固然有究明史、莳花草,观山水、万物静观自得的怡然雅趣,但是赵四小姐的笑语解人、深情依傍,才是少帅半生沉潜的重要精神支柱。而赵四此生仿佛也只为少帅而生、为少帅而活,生命燃烧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照顾陪伴少帅。
赵四在《新生命》一书第92页写到:“为什么才肯舍已?只有为了爱,才肯舍已。世人为了爱自己的国家和为他们所爱的人,才肯舍去他们的性命。”赵四写的是她自己。
此次张学良过99岁生日,媒体又将他从历史中唤醒,筹备祝寿的人热闹非凡,张学良自己却像是个局外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扮演这样的角色,两岸对西安事变的真相吵翻天,他始终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当年张学良迁居夏威夷,我在《中央日报》二版替他做了一个标题:“西安的风云已远,台北的房屋已售,少帅定居夏威夷,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大概正是99岁张学良的写照吧!
——摘自《参考消息》1999年6月29日-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