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 我们当时并不知希伯仑山所处地位关系的重要到什么程度,待危机过后,才慢慢领悟。 我们匆匆走入伊保山区,匿居希望之营十四个月。实际上对山区形势,了解不多。阿波岸山口,悬崖峭壁,巨石相接,即至今日,仍是入山的南边门户。狭窄的一条小公路,自南至北,转向东面山峰。希望之营在东南面,迫近东面大青山。希伯仑是西北面的两个小山坡,东南界于狭窄的小公路,背后树林密布,向西北伸展,直下吕宋平原。 只有几个小山坡和一条狭窄的公路,分开希望之营与希伯仑山。由于距离短近,我们可以相当容易地把一切东西用肩挑或牛车乘夜由希望之管搬往希伯仑山,不致引起邻人注目。但距离虽短,由于山径综错,敌人的侦缉认可不容易辨认。况且希望之营与亚奇在公路旁的小木屋是属于一个叫宾拉甘措冷岸的村区,希伯仑则属于另一个叫亚仁山彦的村区。简言之,亚奇的路旁小木屋、希望之营与希伯仑山,在山坡形势旋转曲折之间,鼎足而立。 我们开始在希伯仑山过活,正值雨季最高期间。茂盛的树林与高大的白芒,环绕茅舍,自是最好的掩护,不过也使我们居住的地方,湿气阴翳,如同十四个月前初到希望之营的光景。在二个新地方安置一个大家庭,本已困难,亡命中行动不便,困难犹甚。 莉莉与马山以希伯仑山庄的主人姿态出面,和距离较近的邻居联络,接待访客,有时两人外出,有客来访,由世炳太太出面招呼,她每自我介绍,说她是莉莉的亲戚。经过逃亡岁月磨练,世炳太太待人接物已够经验了。 为初料所不及的,一些邻人对莉莉和马山特别好感。我们在希伯仑山可向邻近买到的食物反比在希望之营多。山区有一个小贩,名叫智蒙.沓牙洛,家距希伯仑山不远,常来做买卖,成为马山和莉莉的好朋友。 希伯仑山偏处一隅,过路的人不多。我们居高临下,每次远远看见生人登山来,便避入茅舍,或伏匿蓬草间。自从迁入希伯仑山庄以后,紧张情势逐渐消失,我们和城中的往来也逐渐减少。 万渊尼态度渐渐变好,有时也来希伯仑山庄帮忙,有时往亚奇路旁木屋看老阿婆和美枝。我们虽在西北面,马溜还是常常越过公路,去东面探访他的朋友蒙河礼。在这一个阶段,莉莉与马山是我们最倚重的主要角色。 像初到希望之营,我们重新改善生活环境。把茅舍分作三间房,加筑一段小廊。世炳一家住一间房,另两间房由莉莉、蕊纱,我们的小孩子和我们夫妇分别去住。马山、马溜与万渊尼住小廊。 山庄附近有小溪,供给每日用水。我们开辟一条秘密山径,由山庄背面转弯直下小溪,便利妇女们往溪边洗衣。一天晚上,我妻从小溪返山庄。瞥见一条彩色长蛇,盘绕山径,可能是毒蛇,幸未被伤害。 这事过后不久,一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大家都在外边工作,惟留世炳太太和幼儿敏尼看守山庄。友德突然两手扑地,爬回山庄来。 “你为什么这样惊惶,在地上爬?”世炳太太又诧异又好笑地间友德。 “我带些衣裳往小溪给我母亲,回来在山径上看见一条黑色长蛇,我几乎踏到它。黑蛇举头看我,我怕得喊不出声,一时两条腿走不动,便扑下去,勉强爬回来。”友德心情稍定后,回答世炳太太。友德又告诉我们说:“我以为那条黑蛇跟在我后面。后来想,它正和我一样惊惶,已自爬回洞去……” 每夜睡前,世炳对他的两位孩子讲述不列颠国王亚瑟与圆桌武士故事。我们的小孩子们,伏在他们房外窃听。不久,友安自称为第一勇士兰斯洛特爵士,世炳的长儿亚瑟称为王侄贾文爵士,幼儿敏尼称为忠心高洁的贾拉哈特爵士。三个小孩子削竹为剑,天天比武。我怀疑世炳穿插太多,几个月之久,这故事还讲不完。孩子们高兴听,并不厌倦。 希伯仑山庄一时无事,直到幼儿敏尼染痢疾,病情日深,世炳夫妇都感无望。世炳太太整夜祈祷,突然有微小的声音:“试用乳酸。”她急在她带入山中的药瓶中找,幸而找到。瓶中药水尚剩一茶匙,太久了,不甚可靠;但在虔诚求告之后,就给敏尼喝下去。 次日早上,敏尼渐渐痊愈。世炳太太不停地感谢上帝。她说:“如果在太平时候,那么过时的旧药,决不会给敏尼喝。” 我们在希望之营所养的鸡,移至希伯仑之后,要靠孩子们掘得白蚁巢,才有饱食机会,因此所产鸡蛋有限。我妻每日把一枚鸡蛋做我的滋养品,分几枚给最年幼的敏尼。我每次吃鸡蛋,过意不去,因为鸡蛋本来应该给孩子们吃。我固然怜悯孩子们,但也恐我的体力如不恢复,孩子们的前途定将更苦。他们围着我吃鸡蛋,等候分一口蛋白。“我不怪你们说父亲太自私。”我对孩子们说:“我实在太自私,把应该给你们吃的东西,独自享受。可是你父有病,你父的生存关系你们未来幸福。”孩子们默默不语,彼此相顾微笑。 我妻与保姆蕊纱,负责煎烹、分配饭菜,照顾全营长幼,往往多给我一些麦一些饭。她们两人本身等到最后才吃,吃的最少,克己待人。每一粒米,每一粒麦,含着爱心与忠心。 希伯仑山的巅峰,有一块巨石。 我每日清晨登峰躺在这块巨石之上晒太阳,读十四章《圣经》树木与白芒四面包围,忠心的小狗“巴丹”和我作伴。处在黑暗危急的环境,加深了悟《圣经》的意义。越多读,越有兴趣。同一章节,在不同时候与不同的心情中去读,每每意味着《圣经》上字句特别适合当时的需要。 我的咳嗽停了。不用药,所吃滋养的东西也少,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世炳常在午间登峰与我同作祷告,谈论战局,往往忘记时间,因此午餐较迟,世炳吃完自己的配额,还把他的两位孩子盘中剩下每一口饭一粒麦,都吃得一干二净。他的健康也天天进步。上帝使我们的体力,担当得起去面对快将来临的非常情势。 早在逃亡初期,避居在以马内利紧急病症隔离室里灵修,我即向往于先知以利亚火热的信心。三年苦旱,百姓焦急望雨;以利亚祷告,六次叫他的仆人去看天色,六次仆人口来报称天空并无下雨迹象。到了第七次,仆人只见像人手那么小的一片云。他人早已失望灰心,以利亚却确信这是大雨将至的讯号。 敌人占领菲律宾将近三年,许多人认为光复解放的日子还是遥远。在我们看来,战场和我们虽尚有一段距离,但是每一场战争,都在缩短这段距离,都在加速敌人的崩溃。 躺在希伯仑山峰巨石之上,仰望天空,默想菲律宾战局演变将如风卷残云那么迅速,我时时张开耳朵,等候美军轰炸敌人阵地的炸弹声。 齐思德.尼米兹上将的海军掀开马立安纳群岛的战役。麦克阿瑟元帅统率的大军,在新几内亚北部与阿得米拉提群岛,稳扎稳打,继续推进。日方调遣一向号称“马来亚之虎”的山下奉文元帅为防守菲律宾统帅,准备应战。日方此时已知争取菲律宾人协助作战的企图失败了,日军竭力对付游击活动,刘礼政府只在设法减少菲律宾民命损失。 我拿一本地图和每天的报纸,分析有关战局新闻。从日方所发简单新闻的字里行间,看出美军已进至帛琉群岛与叶岛(YAP雅浦),也看出日军占领菲律宾的时期,接近尾声。叶岛对我来说,具有特殊意义。我曾在哥黎希律炮台山失守之日,估量日军战争气运,如同诺亚时期洪水的升退。诺亚要看水从地上退了没有,把鸽子由方舟放出去,鸽子嘴里叼着新的橄榄叶子回来,诺亚知道地上洪水消退下去了。 一个九月的黎明,听到天空一阵奇异呼啸之声,好像许多飞机迫近。我立即集合山在诸人低头为美空军祷告,抬起头来,发觉是一群不知其数的大蜂飞过希伯仑,虽不是我们所盼望的空军,可是我们并不失望,还是忍耐等着。一九四四年九月二十一日,蕊沙浇菜时,忽指天空大叫:“看哪,很多很多户高空出现大群飞机,雄壮列队像大蜂一样飞来!”我们断定那是美军飞机,因为从来没有这么多的日军飞机列队飞出。这一大群飞机,自太平洋越过西拉玛丽大山,由东面大青山飞来我们的山头,才分成三队。一队向北飞炸邦邦牙省,目标是前称史杜升伯堡垒,现称克拉克飞机场。另一队向西飞炸哥黎希律炮台山和巴丹半岛。主要的一队,向西南飞往马尼拉,轰炸敌人军事设备。 站在希伯仑山峰,举头可见美空军标记。我们向他们挥手,也替他们祷告。这是珍珠港被袭击以来,最令我们兴奋的一天。 每天早上,美空军大队都这样飞过希伯仑山,执行日常轰炸任务。我们每天也如时到山峰去看。 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日,是我们夫妇结婚十二周年纪念。我以愉快的心情,叫马山骑马进城探消息。预期美军将在菲律宾登陆。马山回山后,并无任何兴奋的表现。 “没有重要消息,城内平静如常,我只买了一份《论坛报》带回来。”他一面说一面把报纸交给我。 我跳了起来,高声叫着:“美军在雷伊泰(礼智)登陆!”大家把我包围着。我读《论坛报》里面版一条小新闻给众人听。新闻标题是:“一队美战舰进入雷伊泰湾面临残灭。”普通看报的人,看不懂宣传作用的新闻写法。此时看敌人统治下的报道,要细心从字里行间把事实挑出来。《论坛报》处理这一条新闻,虽也轻轻透露当时战争局势,但也过分掩饰得好笑。美舰队既有能力攻入菲律宾海域,直入雷伊泰湾,决不至衰弱得等待被残灭。 事实是美第三舰队在威廉.夏斯率领下,成功地击破菲律宾海域的日本舰艇;谭马士庆楷的第七舰队,以海军少将马克米查率领的特遣舰队为前锋,支持雷伊泰登陆;胡仁洛夫的七七.二与七七.三特遣舰队且已摧毁敌人的抵抗。当地游击队欢欣鼓舞,奋勇作美解放军向导。 大规模反攻开始,麦克阿瑟回来了。罗斯福总统一九四一年圣诞节的诺言,终于实现。当时他说,有力的支援已在路上。我们梦寐所求的自由解放,不再是做梦了。 雷伊泰海滩、空中、海上,为自由解放溅血,光复菲律宾的大战已经展开。许多人或牺牲性命、或断臂、或折足、或双目失明、或终生残废,付出最高代价。 紧接着美军登陆雷伊泰,敌人开始沿山区设防,离希伯仑山庄数公里阿波岸山口的爆炸声不断传来。 我们为敌人准备退兵入山,感觉快意,居然不曾去想我们本身将卷入战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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