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祢与我同在。祢的杖,祢的竿,都安慰我。(诗篇二十三将第四节)
汽车继续向西行。队长注意看我在祷告,突然开口:
“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带你们到镇长办公所去,只是我的责任。”他说着,立即命令坐在世炳背后的兵士不要玩弄手枪。
我们心松了一下。
队长一刹那间态度的改变,化敌为友,前后判若两人,不但减少我们的恐惧,也加添我们的信心。
不久车停在镇公所门前。
起初消息传遍全镇,许多人把我们围了起来。他们听说三个间谍在赴北方与敌军取得联络的路上被捕。看到我们,才知言过其实,渐渐散去。可是镇长趾高气扬,坚持照军事时期纪律,把我们先关进监牢再说。
此时队长见情形不好,就婉转替我们向镇长求情,竟亦无效。
“飞机!”“飞机!”镇公所门前群众呼喊,四处奔逃,镇长仓皇走离镇公所!
我们随着步至镇公所门外,站在广场上,不敢逃避,恐怕警察以为我们想走就开枪。
一场纷乱,反使我们暂时免受那位镇长麻烦。
日机盘旋空际侦察,并未投弹。我们此时最怕的不是空中的飞机,而是镇公所的监牢。我们揣度日军从北方南下,不遇抵抗,快到武六干省会马愈洛斯,会从那里派部队来圣扶西驻扎,也会从监牢中召我们讯问。我已把麦帅总部签发的新闻记者通行证给那些士兵和镇长看过,暴露了身分,一旦日军知道我是谁,不是被枪决,也会被幽禁,丹尼与世炳必被牵连。我们三人束手无策,惟有举目望天。
日机穿过上空,飞往他处。镇上警察长摇摇摆摆来抓我们下牢。他先问我们的姓名,来山区作何事?
“我们要往伊保山区,找亚瑾洛上尉。”世炳镇定地对他说。听到“亚瑾洛”三个字,这位警察长立时色变。
“啊,亚瑾洛,是我的朋友!”他叫着。
警察长马上去见镇长,自动请求偕同一位警员,押我们到亚瑾洛家查看。亚瑾洛是陆军后备上尉。在山区很有名。
镇长踌躇不决,最后只好同意,他指着我们警告:“你们如说假话,便要带回来坐牢!”
谁是亚瑾洛上尉呢?我一时想不出这个人。世炳曾有一次,陪同牧师史德夫人到伊保山中看过他的太太。世烦也在怀疑,不知亚瑾洛太太是否还认得他。
将近黄昏,我们一行人到了一个居民寥寥四五家的小村落。亚瑾洛是其中的一家。一座小木屋,面对山谷中狭窄的伊保公路。开战后,亚瑾洛上尉奉令入伍,现在前线。一条老狗一见生人,狂吠不休。亚瑾洛太太步至门前瞥见一个警察长,随着一个警员,带同三个生人,最初站着发呆,直至端详了一会才微笑喊着:“原来是杨先生和吴先生。你们为什么事来这里?礼拜堂的计划怎么样呢?马尼拉有什么新闻?”亚瑾洛太太衷诚欢迎我们,使警察长与警员疑惑全释,不再盘问就匆匆道别下山。
“没事了!”世炳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们自知:今日一番折磨,只是更多更大危难的前奏。单是早上离家出门,短短一天之内,所遇惊险,已是波涛起伏,回想起来,犹有余悸。
入暮,晚餐摆出来,一支蜡烛,照着桌上一碟咸虾,一盘白饭,这是山间上品。我第一次尝到本地人所常用的咸虾,和家里丰盛的面菜当然完全不同。我们的生活开始改变。
丹尼和我都吃不下。世炳为讨好主妇,勉强吃了一顿。我带着疲倦的心情,躺在木屋旁边,默想这一天上帝让我们不至死于非命,留在山谷中平安喘息,诚是不幸中的大幸。
远望马尼拉,火光冲天,爆炸声震破夜空。
亚瑾洛太太闺名牙西亚.马大。她的母亲“阿婆”,她的两子小西莱宾和寅礼士道,五位女儿:利百加、伊利莎白、小马大、毕丽丝娜、亚美惹,都与她同住。利百加和伊利莎白已婚。两人的丈夫,都在军中。利百加的儿女以利、仁娜和伊利莎白才周月的婴孩奥菲娜,也住在一处,木屋早已人满。
亚瑾洛有一位老朋友,大家叫他老范,是个贫农、他的家在山区更深入的田间。亚瑾洛太大当夜即偕大一些的女儿和她们的孩子搬往老范家去,让我们住在小木屋里。
夜越深,风越大,风吹芦苇,倍增凄凉;忽闻有一位女子轻微的声音,唤我们共作夜祷,那是小马大。
“我们一家人,经常在入睡前,先集合祈祷。”小马大说。小马大的声音,好象天使的呼声,提醒我们在这疯狂世界上属灵的需要。
疲倦的脑海中,涌起我的一家人。我伤心参加祈祷,不禁泪下。丹尼、世炳和我,便是这样在荒凉的山间,度过逃亡的第一夜。
天未亮,亚瑾洛太太偕同老范回来,我们都忘记了这一天已是一九四二年元旦,连新禧都没有贺。
老范与亚瑾洛太太认为日军会派部队进山,保护伊保水闸。这水闸距离亚瑾洛小木屋仅数公里。“你们还是迁到我家来住比较安全。那里要徒步攀山,才可到达。”老范说。
丹尼因为先一天所受打击,坚持认定应该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免得继续在山区挨苦冒险。可是老范有他的打算。
正在讨论间,一个小童喘吁吁走来,连声喊着:“日本人来了!”大家吃了一惊,马上要走。这时除了跟老范逃往他的田庄去,别无其他选择。到后来,才知道那个小童的叫喊,并非事实。
伊保山峦重重,常在夜间落雨。山涧奔流,泥泞载道。两小时攀山越岭,是我们向所未有的经历。
老范的田庄是一间茅舍,在两条山径的交叉点,为路人出入必经之地。常常有人在那里休息聊天,我们闪避不了他们的耳目。有些人用疑忌的眼光看我们,也有些人拿我们当笑谈。
晚上,和一些临时寄宿的生人一道睡在茅舍的竹板上,近处有几条狗在那里搔蚤,做我们的同伴。我们发觉罐头食品的消耗比预期更快。
不可想象的谣言,由一人传到另一人,“马尼拉失陷了。日军把中国人的领袖都抓去,先斩断他们的十指。”有人这样告诉老范。
离开马尼拉不过四天,却象离开了多年。进山遭遇武装人员逮捕所过的那条桥,新年前夕已被炸断,不能通车。此时唯有骑马沿山径由东北的玛尼瑾那镇进城。老范终于接受我们的苦求,答应试试看可不可以替我们到马尼拉和我们的家眷接触。
等了两天,老范回来了。他只到了近郊,不曾进城,也不曾和我们的家人接触,仅带来一份我们离城后一天的报纸一《马尼拉论坛报》,头版刊出一幅马尼拉市政府的照片,高悬一条白布大字标语。“警察长宣布:不设防——勿开枪。”等于说日军可以自由入城,不受抵抗。
马尼拉的沦陷,已成定局。
就在这对,忽闻哭泣声,回头一看:亚瑾洛太太泪如雨下,情绪异常紧张。她恐怕马尼拉已失陷,亚瑾洛上尉战败再不归来。
我们拨开沉重心情,用好言安慰。我们自身此时也正在无可奈何的悲苦中。
这一天,丹尼、世炳和我三人,徘徊山谷间,黑云密布,荒僻寥落,北风穿透白芒,凄切之声,不绝于耳。
“长久这样下去岂是办法?”丹尼问
“有别条路可走吗?”世炳反问,接着又说,“没有老范,我们没法由这里走出去。何况也难找到更安全的地方。”
就在走投无路的烦闷中,我们三人低头同心向上帝求出路。打开《圣经》,摆在眼前的是诗篇二十三篇:“我们虽然到了死前幽谷,也不怕遭害。上帝的恩惠慈爱随着我们,引导我们走义路。”此时心情渐渐安定下来。
回到茅舍内老范吃午饭。亚瑾洛养的那条老狗“武伦洛”突然犬吠。老范举头一看,激动地高呼:“好了。我的拜把兄弟回来了!”
亚瑾洛上尉随着一位年青少尉站门口。亚瑾洛太太和她的一家人喜极而涕。
亚瑾洛上尉是一位健壮的中年人,有自信心,有自律精神。马尼拉失陷前,他的部队奉令遣散,离开马尼拉步行回伊保山区。
他的归来,为我们开辟一个新环境。可是当时我们并不明白。最初我们为着亚瑾洛太太肯不肯招待,心中怀疑;其后,我们为着老范是否靠得住,心中恐惧;现在我们又为着亚瑾洛上尉要取什么态度,心中不安。
吃饭时,亚瑾洛上尉出乎大家意料仓促作了一个宣布:“我很快就会在山林中建营幕,你们三人可以迁往这个新逃难所,来和我们一家人同住。”他肯定地对丹尼、世炳和我这样说,同时坦直告诉老范,我们是他的宾客,对我们的安全,他应该负责。
老范颇觉唐突。
隔天,亚瑾洛上尉便携家属离开老范田庄,让我们自作决定。
亚瑾洛上尉这个人多数是比较可靠,但我们在当前处境也不能忤了老范之意,擅自离开他投往亚瑾洛那里去。我们三人不敢信自身,又不敢信他人,一连两天,踌躇不决。
“我们迟早必须离开此地。”丹尼指出。
“越早越好。”世炳接着说。
经过一番讨论,深信现在如果不接受亚瑾洛上尉的好意,以后不会再有这样机会。在迫切祷告之下,决定由世炳出面和老范谈。
“我们一同到亚瑾洛上尉的新营幕看看,好不好?”世炳小心对老范开口。
“没有什么不好。我可陪你们去看。”老范说,一边点着头。态度温和,出乎意外。
趁云雾遮着夜空,免被人认出身份,我们三人和老范离开他的田庄,一路攀山越岭;我用树枝当手杖,终于踏进亚瑾洛上尉的新营幕。
正如《圣经》所说:“祢的杖,祢的竿,都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