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十字架下的祈求》

  ——张正宪
  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中国众多的平头百姓们习惯于供奉菩萨,用一代代连绵不断的香火,叩求那大慈大悲的神灵保佑。
  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开始,他们中越来越多的人又转换门庭,与上千年前西域的基督结下了不解之缘。
  穿行于苏北一些偏僻的乡村,我目睹了在十字架下,芸芸众生们带着一腔虔诚,万般心愿,唱着圣诗,祷告肉体的平安,祈求灵魂的拯救……
“耶稣热”,在穷乡僻壤中弥漫
滨海县城基督教堂。砖墙、红瓦、十字架,“荣神益人”四个大字在教堂入口处赫然入目。
  恰逢安息日。来自邻近四乡八舍的信徒络绎不绝。其中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梳着流行发式的时髦姑娘,脚步匆匆的乡下大嫂,还有胸前插着钢笔、显得喝过几年墨水的读书人……虽说是农忙时节,佑大的教堂里竟也装了个满满当当。
  自文化大革命中召开批判大会、演出样板戏以来,这穷僻的乡村难得见到这样壮观的场景。
  风琴声中,教堂里响起了时而娴静时而激昂的吟唱。很难想象,连那些平日里笑口难开、对音乐全然不通的老头老太们,都能唱出抑扬顿挫的歌曲来!
  亦庄亦谐的讲道,引得满堂信徒,识字的不识字的,听得懂的听不懂的,一个个屏息恭听。
  十几年前,苏北这几个县还被名之为“无宗教县”。如今,仅基督教徒便已有七八万之众。江苏省农村抽样调查队抽查了18个人均收入200元以下的村,发现宗教信徒有1341人,是党员人数的2.53倍,占总劳动力的12.1%。
  大兴土木建教堂,在这里也渐成风气。去年三四月间,信徒们筹划在大套乡乡政府所在地的于庄盖教堂。旋即,奉献的钱、物纷至沓来。每天都有200多人自动前来义务推土、平地,有的专业户还把自家的手扶拖拉机开来,没日没夜的干。大米、鸡蛋、青菜、猪肉,甚至连烧饭用的油盐酱醋都送来了。一位虔诚的老太太还特地挖了两大袋野菜,洗得干干净净后送来。
  耗资1万多元的教堂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成了。而近在咫尺的乡政府礼堂。连翻修一下都挤不出钱来。
  就在这样一个贫困县,每年“两上交”任务难以完成。甚至连农业税都收不上来,而信徒们一年在教堂的奉献,却达17万元。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诱惑,在教堂的入口处
  这是一片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十年“洗礼”的土地,为什么在这一片“净土”上,会有如此众多的人们突然象着了魔似地信奉起耶稣呢?
  我走访了滨海县大套乡永岗村的陈为吾。他,58岁,粗识字,1952年入党,是建国后本村第一批共产党员。从1950年以来,他历任选区主任、大队贫协主任、治保主任、革委会副主任。
  谁能相信,今天,他竟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信徒呢?
  “还是在1958年挖响坎河时,我落下半身疼痛的病。南京、苏州、盐城、淮阴的医院跑了不少,药丸吃了几斗,病却越拖越重。”1976年,在县医院作剖腹检查,诊断为胰腺癌晚期。宣判了死刑。
  “我从娘胎出来,一生一世,不忘共产党。但19年的病没治好,穷得连小孩的衣服都靠别人送,病急乱投医,就这样我才受洗入教的,这些年来,身体逐渐好转,现在推的、挑的农活都能干。我不退党,但我的病是信教信好的,我也不退教。”
  结果,在党组织与基督教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类似陈为吾这样的“神话”还有很多很多。绝大部分信徒,正是抱着“医病赶鬼”的信念,跨过教堂入口处的。
  对于这些缺医少药,看一次感冒都得花五六元钱的贫困地区,对于那些无钱治病、久治不愈、还得担心医生把酵母片磨成面当土霉素卖的人们,教堂投来了一束希望之光,他们渴求从情绪的渲泄、神灵的庇护中寻得人生的康宁和平安。
  借助于对信徒构成的调查,亦可窥破“耶稣热”其中奥秘。粗略统计,信徒中妇女约占80%,文盲约占70%。妇女,处在农村生活的最下层;文盲,处于致富新潮中的最末流。他们除了疾病的袭扰,还有不测的天灾人祸带来的生活困窘,种种畸形的婚姻关系带来的心灵痛苦,等等。正是在现实世界中他们过多地尝到了不幸之果,才那么强烈地渴望得到神的爱抚和慰藉。
  近年来有一个值得关注的新势态,农村有文化的年轻人信教的越来越多。
  大包干过后,“大锅饭”、“大呼隆”被革掉了,人们退回到家庭的窄小圈子。一年到头,这里的村民难得开上一次会。据说去年开的唯一的会是非开不可的选举乡人民代表的会,而且是每个人头补贴5角钱动员去的。不少村子广播不通,乡文化站长最显赫的“政绩”仅是办一块“黑板报”而已。
  一边是枯寂、单调、沉闷的世俗生活,一边是聚会、唱诗、讲道、有声有色的宗教活动。一颗颗年轻的躁动不安的灵魂终于失却了平衡。
  响水县小尖乡的一位复员军人,正是苦于无法打发“烦死了”的日子,串亲戚时偶尔看到《圣经》而步入“歧路迷津”的;康庄乡聚会点唱诗班上那几十位小姑娘,也是被美妙的赞美诗的乐曲拨动心弦的……
  当然,也有一些热血青年是感奋于时下的社会风气,而祈求从《圣经》中寻得人生的真谛。
  天国,毕竟遥远。而安宁,爱心,却是不可须臾或缺的。
信徒,你的名字是愚昧,还是文明?
  面对突兀而来的“耶稣热”,我寻问过不少局外人。回答大多是:“愚昧!”
  从宗教的信仰来看,不无道理。以传教为名,搞流氓活动、骗人钱财的确有人在;穷得叮当响,却要为那高大明亮的教堂慷慨奉献,把改变穷困命运的希望寄托于上帝。
  也有人不以为然,说农村的“两上交”、“计划生育”、“殡葬改革”等,信徒都走在前面。还以例证:响水县张集乡在去年秋粮收购中,好多农户因粮价过低而不愿交售。乡领导别出心裁,召开全乡近千名基督教徒大会,要求“带头”。一个星期后,教徒全部完成交售任务,周围群众触动很大。
  但教徒们何以会如此一呼百应呢?宗教中人告诉我:《新约全书》罗马书第十三章中说“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服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上帝的。”作为一种对上帝的畏惧感,是否也夹带着几分愚昧呢?
  但是,宗教作为一种情感寄托,一种对人的命运的关注,对人与人关系的沟通,作为一种强调爱心的文化现象,似乎又不是“愚昧”二字所能涵括的。
  在这里,我耳闻目睹过:
  响水县有一农家,儿子不孝,父亲见邻居信教,家庭感情甚笃,万般无奈,便将儿子送进教堂,果然灵验。
  滨海陈李点信徒孟兆才路上捡到一块苏州牌手表。自费去广播站广播招领启事,找到失主。
  滨海场东村孤老太太孟明亮患病卧床,杨庄点女信徒自带粮食去轮班服侍20多天,直至痊愈。
  还有修桥铺路、扶危济困等。仅响水县康庄点,每年都要拿出八九百元接济孤寡老人。
  ……
  这不是天方夜谭,也不是凤毛麟角。
  这种宗教形式中的道德复苏,是否表明了人们对往昔“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厌倦呢?是否显示了对时下一些道德滑坡现象的反拨呢?
  宗教,作为一种信仰,当然应当受到宪法的保护。
  宗教,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也理应引起我们的重视。
  既然一些对生活感到茫然或绝望者,从宗教生活中找到希望,道德复苏,我们唯物论者难道就不能以伦理道德来协调社会关系吗?就不能融进我们的思想工作吗?应当思考的是,我们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如何才能渗透进每一个幸运的、不幸的心灵?如何在互相信任、理解、宽容和关心的氛围中形成一种新的人际关系呢?
   ——摘自《半月谈》1989年第3期第20-23页,“内部报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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