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心灵中的十字架》
——来自教堂的报告
作者:王 琪
那一年,西方列强用军舰大炮轰开古老中国的大门的时候,小小的十字架也坦然地步入中华民族心灵的殿堂。经过近2个世纪的沧桑岁月,如今已有700多万龙的传人成为红色十字架下最虔诚的信徒。
或许是女人偏爱上帝,或许是上帝偏爱女人,反正你一走进教堂就会发现,那里面的女人比男人多得多,芸芸信徒中女人大约占70%以上,一位伺奉主40多年的老牧师郑重地对我说:“最近几年,我们教会特别重视妇女工作,入教的妇女越来越多……”
听到这话,我心里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灵魂停泊地
她是一位看一眼就令你难以忘记的老人,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体,花白的头发,慈祥的笑脸。她生活在闽东山区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小城,在这座小城的一家平民百姓的基督教丧事礼拜上,我认识了她。那天傍晚,牧师和传道士带着十几个教徒为陈刘氏做丧事礼拜,她拿着一本《圣经》匆匆赶来。她虔诚地为死者祷告,高声地唱丧事礼拜诗,凝神聆听牧师宣读《圣经》,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就像一个刚上学的小学生。
她叫陈毓贞,当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师,是这座小城中的知名人士。
毓贞老人的家在城边的一幢二层楼里,这所小楼是落实政策退还她的,走进她家,你会感到主人的性格——简朴、洁净、虔诚,屋子里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家具,卧室的墙上贴着牧师送给她的条幅:“圣灵所结的果子就是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这样的事没有律法禁止。”
这是一位一辈子都信奉耶稣的老人,遗憾的是耶稣并没有厚待她,小城里的老人们一提起她,会以钦佩的口吻对你说:这个人活得不容易,要是我,上帝给我三次性命我也不会活在人间了——
1940年,毓贞19岁的时候,父母包办嫁给了本城茶商的儿子,从结婚到今天,几乎可以称为“金婚”了,但她只和丈夫共同生活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自从丈夫去美国留学后,50多年来杳无音信。女儿立儿是毓贞唯一的精神安慰,可是女儿4岁的时候,一天毓贞在学校教书,婆婆烧了一大桶开水准备晾凉了给孙女立儿洗澡,立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婆婆稍不留神,一声撕人心肺的惨叫,立儿跃进了热水桶,半边身子严重烫伤,第二天就在毓贞的怀抱里离开了人间。那时毓贞只有23岁,她天天跑到埋葬女儿的山坡上哭泣。周围的人们担心她经受不住这个打击会去自杀寻死,暗暗看护着她,毓贞却说:“我是信主的人,不能去自杀,愿上帝给我活下去的力量。”从此,她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
“文化大革命”中,毓贞受到了更大的冲击,,扫“四旧”的时候,毓贞被挂上大牌子游街,牌子上写着:“里通外国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陈××,”细细的铁丝深深地嵌在肉里,勒出一道道血印。一次批斗会上,毓贞跪在两个高凳子上,一个造反派大声说:“陈毓贞,解放初期你那么年轻,为什么不改嫁?!贫下中农你为什么不要?!你为什么非要等他……”台下响起一片口号声:“陈××不老实就叫她灭亡!”只见一个凳子飞上讲台,把毓贞打翻在地上……
是的,解放初期,关心她的校长和同志们曾劝她改嫁,以此来表示和家庭划清界限,但是爱是不能忘记的,再说毓贞也不忍心丢下困境中的婆婆。哪想到“文革”中,这成了她的“罪状”?!
毓贞不仅自己游街挨斗,还要在年迈体弱的婆婆身边陪斗。后来,毓贞进了黑帮学习班,一呆就是三年,养猪、煮饭、打柴……“文革”期间,教堂虽然关闭了,但毓贞心灵中的十字架并没有倒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便暗暗地祷告,祈求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主,加给她力量,就是靠着这个精神支柱,毓贞挺过来了。
1979年中美建交后,毓贞的丈夫跟随第一批美国访华团回到祖国,找到失散30多年的亲人。这本来是件喜事,没想到却给毓贞带来更深的痛苦。丈夫在美国早已成家立业,他以为毓贞也已改嫁,因此在发给亲人的电报中只邀请妈妈和妹妹到上海见面,只字未提毓贞。婆婆疼爱儿媳,关心地说:“毓贞,跟我一起去吧!”毓贞泪流满面,嘴上却说:“他没有点我的名字,我不能去,去了会不方便……”婆婆和小姑去上海了,毓贞却天天哭到半夜,不被理解的人是最烦恼最痛苦的人,孤单单的毓贞只有从上帝那里寻找安慰和解脱,她想:这一切是神给我安排的,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应该顺乎神的美意,神会给我动力。在神圣的宗教氛围中,毓贞的心理渐渐得到了平衡。不久,丈夫给她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听妈妈讲,几十年来你细心照顾老人家,我对你的行动表示感激,对你40年的生活表示敬仰和钦佩……”毓贞老人平静地对我说:“我不嫉恨他(指丈夫),因为嫉恨他就是嫉恨主:我也不烦恼,因为上帝告诉我把一切烦恼都交给主去承担……”
尽管毓贞老人的个人生活中充满了痛苦,她却把慈爱的甘露撒到每一个孩子的心田。城关小学的校长曾经是毓贞老人的学生,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上课时,一个孩子拉了一裤子屎,陈老师没有一句责备,摸着孩子的头轻轻地说:“不要紧张,不要害怕,以后上课要拉屎,告诉老师……”然后,借来一条干净的裤子给孩子换上,把脏裤子洗干净。小城里的家长们,总是争着抢着地把孩子送到毓贞老师教的班,曾经是毓贞老人任教小学的陈校长对我说:“陈老师是我从事教育工作30多年中见到的最优秀的小学教师……”
“陈老师那样爱学生,与信教有没有关系呢?”我问。
“当然有关系,陈老师是一个标准的基督徒,这样的基督徒又有什么不好呢?”陈校长回答说。
一生的痛苦遭遇并没有在毓贞老人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她的心境是那样平和,她的性格是那样开朗、乐观,虽然年近古稀却仍显得年轻。每逢一、三、五下午,毓贞老人就义务探访信徒。一位双目失明的80多岁老人,生活不能自理,每次探望时,毓贞老人都安慰她,并帮助她干上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的经历这样坎坷,您怎么还这样乐观?”
“上帝加给我力量……”毓贞老人笑着说:“不过我的晚年还是甜的,党和政府给我一栋小楼,选我当政协委员,我有困难,政府就帮助我解决,比如我家门口凹凸不平,政府拨款帮助我砌好台阶……”
“那您感谢党和政府,还是感谢主?”我直率地问。
“我感谢党和政府,也感谢主,是主感动了大家帮助我安排好、过好晚年……”
十字架,毓贞老人的精神支柱,也是她灵魂的停泊处。
看到毓贞老人如此虔诚地相信虚幻上帝,我不觉感到茫然,然而当我静下来细细琢磨老人一生的时候,又不禁感慨万千。毓贞老人的一生始终受着强大的异已力量的支配而无法摆脱,她掌握不了自己的爱情命运,把握不了自己的政治命运,人间的力量就是这样用超人间的形式表现出来,践踏着人的肉体,摧残着人的心灵,这难道不是一种悲伤?!多少人就是这样在危难、贫困、孤独时,在精神痛苦得不能自拔时,在命运的方舟迷失方向时,接受了十字架的洗礼,成为最虔诚的教徒。
从信马列到信耶稣
马列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无神论者。
基督教→信奉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上帝→有神论者:
人的信仰只能有一个,许多人从有神论者转变为无神论者,而他,即从坚定的无神论者转变成为坚定的有神论者,然而,这是一个何等痛苦何等艰难的转折!
眼前是一个庄严肃穆的场面,在这所已存在一个多世纪的教堂里。满满地坐着500多名基督徒,目光炯炯的传道士穿着洁白的圣服站在讲坛上高声布道。圣桌上供奉着将近一米高的“十字架”,两旁安放着象征圣灵圣光的烛台。人们静静地、专注地听着,教堂里回荡着传道士的抑扬顿挫的声音。唱诗班随着风琴的伴奏、唱出优美、柔和的旋律,听惯了流行歌曲的耳朵猛一听赞美诗,真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传道士——教会的神职人员,但是你绝不会想到,此时站在圣坛上布道的这位池永广传道士,1983年神学院毕业的神学生,竟会是土改时期老乡长的后代,曾经是基干民兵、小学教师、大队团支部书记、中共预备党员,是什么力量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把他抛到耶稣的圣坛?
已过不惑之年的传道士,出生在一个小海岛上。当时小岛上没有电,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那只小小的渔船。每当台风刮来,似乎象要把屋顶掀翻。在狂怒的大自然面前,人显得那样渺小那样软弱,令人不知不觉地产生对自然的恐惧和对神灵的崇拜。在这个只有千余人的小岛上,就有一座相当漂亮的基督教堂,小岛上有1/3的人接受了十字架的洗礼。然而,青少年时候的池永广并不信耶稣,他的父亲是土改时的老乡长,共产党员。革命干部的儿子怎么能信耶稣呢?
尽管没有电视、没有广播,1966年那场社会大风暴仍然刮到了小海岛。现在的池传道士是当年的红卫兵,北京、上海、广州、韶山……都留下过他的足迹,最使他难忘的是1966年9月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检阅。那天他站在最前面,看到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向自己这边走来,他跳啊、喊啊,激动的泪花难以控制,当时他蛮以为自己“生,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死,是毛主席的红小鬼”,“要一辈子跟随毛主席干革命”。学校停课闹革命,他回到了家乡。作为回乡知识青年,他义务在村里办起了黑板报,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他带领青年突击队平整土地,帮助五保户做好事,带领基干民兵参加军事训练……荣誉和职务也接踵而来,他被选为大队团支部书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正在他扬起风帆加速前进的时候,他遇到了逆浪。
这个小岛以种地瓜和养海参为生,一次,一个外乡人来到小岛买海参苗,支书对池永广的父亲悄悄说:“那个外乡人买100担参苗,你给他多写5担,多余出来的钱咱们几个干部分了……”父亲照办了,却没有收这笔钱。不久上面来人调整,池永广和父亲如实反映了情况,这件小事,成了池永广个人命运中的灾难之源。
1968年的一天,在支部大会上,支书突然提议:“池永广参加保守组织,站错了队,应撤消他的预备党员资格。”表决的时候,这个荒唐的提议竟全票通过。紧接着抹下了池永广团支部书记的职务,然后连基干民兵也不允许他当。当时池永广的老父亲在大队当会计,支书对他父亲说:“你儿子站错了队,你当父亲的要负很大责任,你不能再当会计了……”于是,老父亲只得下地干活了。
“昨是座上客,今为阶下囚”,在这场突然袭击之下,池永广懵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他只觉得自己冤枉,于是把希望寄托在上级组织身上。他找公社党委反映情况,公社党委的干部淡淡地说:“象你这样的人多了,你先回去吧……”他到县委反映情况,接待他的干部冷冷地说:“比你冤枉的事多了,你先回去吧……”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他热爱共产党,相信共产党,因此不断地找,不断地催,然而无人理睬。渐渐地,他绝望了,他看到父亲干了一辈子革命,到头来还不是不明不白地象倒垃圾一样被抛弃了吗?
烦恼、压抑、苦闷、焦躁象魔鬼一样纠缠着池永广,搅得他的心灵得不到片刻安宁,他要寻求精神安慰,寻求精神避难所,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走进了村子里的教堂,听牧师布道,听教徒们唱赞美诗,听着低声的祷告,这一切使他的心恢复了平静,得到了解脱,在马克思列宁之外他又找到了精神支柱,从此他经常出入教堂。
1982年,当公社党委把平反通知书送到池永广手中的时候,他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到神学院读书。领导挽留他,劝他改变主张,但是他说:“太晚了,太晚了,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主安慰了我,给了我力量,我要为主做工,走永生的道路……”
至此,他彻底完成了从无神论到有神论的转折。
传道士的生活,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穷”。池传道士全家六口,每月只有不到100元的工资收入,在小城中实属贫困线以下生活水平。眼看着别人盖起一幢幢小洋楼,可他的家阴暗、潮湿、拥挤;眼看着别人吃鱼吃肉,他家却常以咸菜咸鱼下饭;眼看着别人在赶时装新潮流,池传道士却仍是一件蓝制服、一双解放鞋……
“你不觉得生活苦吗?你年轻力壮,为什么不改行当个体户,去挣大钱?”不知道有多少人这样问池传道士。
“圣经上说贪财是万恶之源,生活有困难可以慢慢克服,绝不能因为贪图钱财,贪图生活安逸而不去行善……”池传道士总是这样回答。
也许你嘲笑她(他)们心理素质脆弱经不起挫折和打击;但是你是否想到,假如你身边的党员贪污腐化,假如你身边的党的干部不负责任,你又怎么能相信它的光荣伟大,怎么能坚定不移地跟它走呢?当然,一个党员,一个领导干部并非完全代表党,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对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具有多大的影响啊!
明明是人创造了耶稣,反过来,人却虔诚地跪拜在耶稣脚下。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颠倒的,不可思议的,然而它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宗教,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它相信并崇拜那些超自然的神灵,之所以有许多人相信它,就是由于黑暗和苦难还在人间。
信 教 热
当前,信教热象一场大雾弥漫在中国人的思想空间。星期天,不管你信步走到哪一座寺院庙宇或者教堂,总是香烟缭绕、信徒济济。
不管是从信教人数还是从宗教种类来看,福建可以称为全国之最。福建省的基督教徒(受洗礼)40万余人,天主教徒(受洗礼)20万余人,出家僧尼2万多人,在册男女居士7万余人,善男信女不计其数。泉州被称为“宗教博物馆”,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道教、三一教……中外众仙荟萃,各路大显神通。不过,不管哪一种宗教,女信徒都占绝对优势。宁德地区是闽东山区,全地区9个县就有6个贫困县,但这里的教堂寺院却很兴旺,据统计全地区共有教堂寺院1134所,大约平均2个行政村有1所,宁德县城关镇有人口6万余人,就有4所基督教堂(开放1所),1所天主教堂,6个佛教寺院(开放3个)。
1986年到1987年全地区共发展共产党员6400余人,而宗教信徒(注册登记)却从10万余人发展到11万余人。每逢礼拜时,男女老幼,各行各业,从文盲到大学毕业生,从家庭妇女到国家干部,甚至一些出差路过此地的教徒,都按时去教堂做礼拜,从没有人通知。牧师和传道士对教徒是那样亲切慈爱,平时他们经常去探访教徒;教徒病了,他们便去探望,安慰鼓励教徒战胜疾病;教徒们闹纠纷,他们会调解,老牧师自豪地对我说:“尽管这几年城关镇的犯罪率呈上升趋势,但我们基督徒中的犯罪率是0……”
今天,尽管人类已经进入了宇航时代,航天飞机翱翔太空,使人们了解到天上既没有天堂也没有上帝;地理物理和地球化学的发展,也证明地下并没有地狱和阎罗。然而,无论在宏观还是在微观领域里,未知的奥秘仍大量存在,象“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等问题,至今人类仍感到困惑,人的有限的认识能力与无限的客观世界之间仍存在巨大的差距,也许这是促使人们崇拜上帝的基础?当然,今天,在我们国家,信仰宗教越来越属于中国公民个人生活中的私事,社会舆论不再干预,不过,当你面对着陈毓贞、池永广……面对着这“信教热”时,你,难道就不思索点什么吗?
——摘自《中国妇女》杂志1989年第2期第22-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