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回忆死亡》
李送今 王婷婷 曹津生
对于每个人来说,最终都逃脱不了死亡。“死亡”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呢?中国首次对濒死体验进行的研究,已初步解开了其谜底。
“天空清澈碧蓝,阳光灿烂夺目,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美。这时,只见一个庞然大物在眼前飞驰而过,放出耀眼的光芒。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有一种腾云驾雾的失重感,飘飘荡荡地在空中摇晃。就这样在空中大约飘荡了一个多小时。这时,天色腾胧,残阳如血,四周的景物扑朔迷离,像处在梦境中一般,身体却在瓦砾中挣扎着一动也不能动……”
看了上面这段文字,你可能以为正在读着一本科幻小说。其实不然,这是一个劫后余生者真实的濒死体验。近日,天津安定医院院长、精神医学专家冯志颖向新闻界披露了我国首次对濒死体验进行实际调查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引起了社会的极大兴趣和广泛关注。新华社在播发这一消息时,称赞这项成果“为中国填补了这个领域研究的空白。”
形形色色的濒死体验
对于人类来说,生、老、病、死是不容改变的客观现实,也是一个无法扭转的自然规律。尽管人们对“濒死体验”一词很陌生,但在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时,一般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产生某种体验。这种体验在医学上被称“濒死体验”,它是由某些受严重创伤或疾病但意外获得恢复和处于潜在的毁灭性境遇中的预感即将死亡而又侥幸脱险的人所叙述的在死亡威胁下的深刻主观体验。濒死体验,可以分为预期性和非预期性两类。预期性濒死体验,是指人由于长期患病,对死亡有一定思想准备情况下的濒死体验。非预期性濒死体验是指由于突发事故造成的濒死体验,如车祸、地震、失足落崖等。
让我们先来看看我国在开展濒死体验研究时,几位唐山大地震幸存者是怎样回忆自己当时的濒死体验的?
地震那年,23岁的刘某是一位初中文化程度的工人。这位面容清秀的姑娘在那场劫难之后,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她的后半生了。她被倒塌的房屋砸伤了腰椎,下半身不能动了。她回忆说:“被砸伤时,我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反而觉得思路特别地清晰,思维的速度也明显地加快了。一些往事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飞驰而过:童年的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嬉笑打逗的欢乐、谈恋爱时与男朋友卿卿我我的甜蜜、在工作中做出成绩受到厂里表彰时的喜悦……这些往事一时间纷纷闪现在脑海中,而其中大都是令人愉快的生活情节。”她说,在得救前的短短几十分钟濒死过程中,她体验到了一种人生的幸福与快乐,一辈子里第一次那么深刻地感受到生的可贵。因而尽管得在轮椅上了却一生,但每当回忆当时的这种感受,便增强了活下去、好好活的信心。
当年只有12岁的农家娃李某还不懂得什么叫地震便亲身尝到了地震的滋味。他被落下来的房梁砸伤了颈椎。他被吓坏了。“我仿佛置身于医院的太平间里,看到许许多多的死鬼和不认识的人。身体好像已不属于自己了,下肢似乎不翼而飞,身体的各个部位散落在空间里。接着好像沉在万丈深渊里,四周一片黑暗,听到了一声声难以描述的莫名其妙的声音。这种感觉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心想这回完了,还没长大成人便要与爹娘分离,这里便回顾起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但这些回忆纯粹是一种‘意识流’,想到哪是哪,好像根本不受大脑支配。”
28岁的银行职员王某的濒死体验不乏浓重的神话色彩。他说:“当时我正在熟睡中,只听见一声巨响,感觉到一块天花板砸下来压在我的胸部,我挣扎着试图拔出身体,可是怎么也动不了,想喊,却不管用多大的劲也喊不出来。这时朦胧之中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只见眼前出现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虽然离得很近,但相貌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面部模糊一片。他带着我走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我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得身体在不由自主地跟他走。行至黑洞的尽头,我才发现眼前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地下宫殿。那个男人进里面报告。片刻功夫,我听见里面有人说:‘生死簿上没他的名字,先让他回去吧!’此时,我一睁眼,发现自己早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护士们正在紧张地给我做抢救呢。”他的讲述把人们带入了神话传说中的“阴曹地府”。王坦言自己过去一直“挺迷信”,“相信世上有鬼神,并且相信人死后会进入另一个世界。”
大学女教师曹某生在旧社会,地震时已活了56岁,却从未相信过有鬼有神存在。尽管地震不仅把她本人砸瘫,而且使她失去了丈夫、大儿子和小孙子,但她不管是在濒死时刻还是活下来之后都不认为这是命运对她的捉弄。她在濒死时想到的是她所热爱的工作岗位。她回忆说:“当时,我一生的经历在一瞬间一一闪过,从上大学到‘四清’,从‘文革’到挨批斗,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不久,就要这么死去。再也不能用自己的工作成绩报答党和国家的培养了。”这不是什么豪言壮语,而是一位热爱生活的知识女性“临终”前的切身体验。
神奇不等于神秘莫测
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经历一样,每个人的濒死体验也不尽相同,甚至可以说是“五花八门”,但“神奇”却不能与“神秘莫测”划等号。在冯志颖及其合作伙伴、天津安定医院副主任医师刘建勋已完成的以唐山大地震为代表的非预期性濒死体验研究中发现,濒死体验绝非完全的杂乱无章,没有规律。
在他们的研究报告中,把人遇到灾难时可能产生的濒死体验归纳为40类,主要有生活回顾、隧道体验、意识与躯体分离、躯体陌生感、身体异常感、失重感、世界毁灭感、同宇宙融为一体感、死亡矛盾感及时间停止、情感丧失等。有的人濒死时只感觉到其中的一两种体验,有的人则多种体验同时并存或交织出现。
根据研究中的统计,有半数以上的人濒死时在对生活历程进行回顾;近半数的人产生意识从自身分离出去的感受,觉得自身形象脱离了自己躯体,游离到空中。自己的身体分为两个,一个躺在床上,那只是个空壳,而另一个是自己的身形,它比空气还轻,晃晃悠悠飘在空中,感到无比舒适;约三分之一的人有自身正在通过坑道或隧道样空间的奇特感受,有时还伴有一些奇怪的嘈杂声和被牵拉或被挤压的感觉;还有约四分之一的人体验到他们“遇见“非真实存在的人或灵魂形象,这种非真实存在的人多为过世的亲人,或者是在世的熟人等,貌似同他们团聚;此外,当危难降临时,确信自身已经死亡或正在走向死亡,是灾难幸存者另一普遍存在的内心感受。有时则呈现为死亡矛盾感,即在确信自身已经死亡的同时,仍然体验着生存于世的喜悦。
研究报告指出,每个人不同濒死体验的产生,受到个人经历、社会心理及文化等因素的影响。比如是否相信灵魂及命运、对死亡的看法以及对濒死体验知识的了解都会直接影响到产生濒死体验的各类及内容,此外,文化程度、职业、婚姻、性格倾向等也会对濒死体验有不同程度的影响。
研究还发现,半数以上的人在遇险时不但不害怕,反而是思维特别清晰,心情格外平静和宽慰,无任何恐慌感,甚至有的人在这危难之际,还有某种欢乐或愉快的感觉,同时觉得思维过程异常迅速,浮想联翩。在“死而复生“之后,对当时濒死体验的记忆,也往往会在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里,一直保持清晰,用”刻骨铭心“一词来形容这种记忆,绝不过分。
研究死是为了更好地生
濒死体验研究的是死亡,而开展这一研究为的却是活人。冯志颖介绍说,精神医学理论和实践证实,人在危险境遇中的精神状态,可反映出他的生存能力。心情平静和行为松驰有利于身处绝境的人保存自己;相反,惊慌、恐惧或垂死的悲痛,都会迅速剥夺体内能量的贮备,加速死亡的来临。因而,对濒死体验的认识和理解,对人们更好地活着,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
首先,对濒死体验的认识和理解,有助于对面临死亡的人进行救生、安抚和医疗照顾,使其适应和增长对死亡的抵抗力。这一点,对于大灾后获救及患了不治之症而随时受到死亡威胁的人来说,是一种支撑力很大的精神力量。
其次,对企图自杀者可利用他人的濒死体验增进对生命价值的崇敬和留恋,从他人濒死体验中产生幸存于世的喜悦,摆脱厌世思想,重建生活信念。这正如人们常说的,死过一次的往往看人看事都比过去豁达的多了,许多事情被“看开了”。
此外,对濒死体验的研究,还可从另一个侧面帮助完善关于精神病的科研和治疗……
濒死体验研究意义匪浅,但世界上在开展濒死体验研究方面却一直是举步维艰。早在1892年,瑞士地质学家赫姆便根据对爬山跌下者的调查,对濒死体验做了现象学的描述,开了这项研究之先河。此后100多年来,世界上许多学者投身于这个领域,但突破性进展一直很少出现。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濒死体验研究涉及到医学、社会学、心理学、心灵学等诸多学科,内容复杂。另一方面,虽然每个人一生都会至少产生一次濒死体验,但人死不能说话,能够叙述这种感受,可供调查作研究样本的,只能是那些遭受严重创伤或疾病却意外地获得恢复、侥幸脱险的人。其数量在人群中少得可怜。
在中国,开展这项研究更有着其特殊的困难。因为在中国人的观念中,让“死”过一次的人自己叙述最不愿回忆的一幕,无异于剥开人家的伤口;再撤上一把盐。特别是在许多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提起死亡很不“吉利”。即使死里逃生,人们往往也对这段往事不堪回首。冯志颖在对唐山大地震幸存者进行调查时,就多次遇到了被访者被突然激怒的难堪场面。一位在地震中失去了妻儿、自己也高位截瘫的工人在被访时突然大声喊起来:“我不回答你们的问题。过去的一切我都不愿意再想起来,我受不了这种刺激!。”说完便将床上的物品一下子扔在地上。冯志颖等人在对那场造成唐山24.2万人死亡、16.4万人重伤的浩劫中的幸存者所做的濒死体验调查中,只获得了81例有效的调查数据。而据说,这个数字在世界上竟是濒死体验研究史上采集样本最多的一次研究。
谈起这些,作为把濒死体验研究引入中国第一人的冯志颖感慨万千,对那些不愿再触及伤心之处的人们,他时常也产生一种内疚的心理。遇到被访者不愿接受调查的情况,他从不强迫或纠缠,并且很理解和同情他们,但作为学者,他要把这项研究坚持进行下去,以造福更多活着的人们。自从1987年冯志颖正式开始濒死体验的实际研究以来,已经系统地完成了非预期性死亡濒死体验的研究,研究成果得到了世界同行的承认和赞扬。学术论文在世界上最权威的《濒死研究杂志》上发表后,在这一领域同仁中引起了轰动。目前,在每天承担着大量医疗临床和行政任务的同时,他和他的同事正在濒死体验研究的道路上继续探索。据悉,更贴近大多数人生活的预期性死亡(如疾病恶化、手术并发症、企图自杀等)濒死体验研究课题近日已经启动。
——摘自《温州日报》1996年8月27日 星期二 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