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阻狂轮 - 朋霍费尔生命史


◆蕾娜特.温德博士(Dr. Renate Wind)著
◆陈惠雅译 王贞文校定

  在德国,并没有很多基督徒愿为犹太人呐喊。大部分的犹太裔牧师都准备要离开他们的职位,其中一位是恩斯特.弗莱陶(Ernst Flatow)。莱茵省福音教会监理会评定他的状况:“弗莱陶在外表及本质上,尤其是他的眼睛,看起来具有犹太种族特有的外表特征,因此不可以担任教会的工作。”9一九四三年,他在集中营里失去踪迹。

  纳粹从一开始就豪不犹豫地进行对德国犹太人作战的计划。一九三五年,“纽伦堡种族法案”(Nurnberger Rassegesetze)使得犹太人变成没有权力的公民,在电影院、游泳池、餐厅及大学里,四处挂着“不欢迎犹太人”的牌子;“异族婚姻”被禁止,“雅利安人”和“犹太人”之间的爱情会被拆散。迪特里希的双胞胎妹妹莎宾娜嫁给犹太人,她叙述说:“有一段时间,每一次的门铃响声都会使我神经紧绷,因为将近晚上时常会有犹太人‘被访’,据说其中有些是身着睡衣被驱赶过街,有些是被接走的……人们根本就像失去法律保护一样。”

  同时,毕勒费德(Bielefeld)的国家警察局报告指出,认信教会的领导人基本上“赞同国家对犹太问题的立场”11,虽然他们为犹太人的宣教及洗礼提出辩护,但是他们也认为,对抗国家民族之“仇敌”及“害虫”的犹太政策是有道理的。更明显的是,在帝国教会委员会统一后,有些“温和”的基督徒做出立场声明:“我们福音教会没有犹太人,比任何其他教会都还干净”12,符藤堡邦主教乌姆一九三七年在斯图嘉特的奉献堂(Stuttgarter Stiftskirche)如此宣告。

  因此,教会争战的前线冲突再度升高,那些信仰前锋的激进人士现在不只在社会上,甚至在他们的教会也处于劣势地位;不少个别的基督徒也与他们一起担当任务,按照良知来做事,并且是在没有教会领导、祝福的情况下。当他们隐藏犹太朋友、支援受政治迫害的人,或者在崇拜里为被捕的牧师祷告时,他们的行动完全得不到背后的支持或教会的保护。因此,这个激进的宗教运动渐渐成为国家镇压的目标。

  “认信教会”对国家镇压的反对甚弱,他们也没有尽力反对逼迫犹太人之事。柏林的策伦多夫区的“内在宣教会”(译注:“内在宣教会”是当时德国的基督教社工联合会)主管马嘉.默依色(Marga Meusel)提醒人们应与“非雅利安”的基督徒团结共处,她徒劳地呼吁:“教会怎么有办法一再欢乐地做出支持纳粹国家的信仰宣告呢?这种宣告是政治性的,教会这样做就是敌视部分教友的生命。”

  只有“认信教会”里那些还紧紧攀住紧急教会同盟的激进派,决定要表白立场。这将是惟一正式的教会宣告,他们控告纳粹国家损害人权。这篇宣言将带来教会争战中第一个死亡事件。

  在宣言的第二稿上,迪特里希.朋霍费尔的笔迹清楚可见。他除了谴责德国基督徒在公共生活失去见证外,还论及法律的不确定、国家专制及反犹太主义:“当基督徒被压迫在纳粹的世界观下,被强迫接受反犹太主义、被逼着恨犹太人的时候,他们能以基督‘要爱邻舍如同自己’的诫命,与之对抗。”他的语调非常小心,整篇文章像是一篇专题报告,并且应该只呈给希特勒。“我们在这篇文章里要告诉‘领袖’的事情,都是我们职责所在必须告知的。而教会是在神的手中。”

  众人想先等看看“领袖”的反应,再将专题报告的一部分透过讲坛向大众宣告。但希特勒一直没有做出反应,而临时教会的领导也不想将他们与国家的冲突由己方开始扩大。直到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三日,这篇神学文献在《巴塞尔新闻报》发表,其效果犹如炸弹在教会里爆炸一样。

  还没有人知道那份秘密文件是怎么流到国外。但是每个在宗教运动里的人,都知道公开这份文件的下场:整个教会马上会被牵扯上“叛国”的罪名。“路德教会委员会”与一直不妥协的兄弟会终于决裂;而兄弟会的人在反抗的准备过程,除了怕被怀疑为一群“没有祖国的臭小子”之外,什么都不怕。他们匆忙地撇清自己与外国新闻界可能得到专题报告的关系。

  怀疑马上落到一个人身上,只有他保有文件的两份复本。菲特烈.魏斯勒(Friedrich Weisler)是一个学法律的博士生,并且是犹太出身的福音教会基督徒。纳粹将以前的地方法院主管驱逐,之前紧急教会执政会将他聘任为法律顾问,他现在是临时领导组织的文事处主任,对纳粹而言,他正是最理想的代罪羔羊。因为结果证实,他至少间接牵涉这件事情,即使是自己人,也无法再保住他。在被监禁之后,临时教会领导组织将他开除,真的把他当罪犯看待。

  事情的真相后来渐渐明朗。迪特里希的两个学生后来将整个报导事件慢慢查清:原来肇事者是助理牧师威尔纳.科赫,他长久以来已经和牧师恩斯特.蒂利希(Ernst Tillich)接管“认信运动”的非正式新闻工作,他利用魏斯勒将文件借给他翻阅的一个晚上,自行将这篇文章抄写一遍。事实上他只被准许拟出一份短短的公报,然后就得将之归还。当这份文献快被遗忘时,蒂利希却将原文的字字句句都公布出来。三个月之后,魏斯勒、蒂利希及科赫都被拘捕,一九三七年二月被送进萨赫森豪森(Sachsenhausen)的集中营。

  一个星期后,菲特烈.魏斯勒就死了。身为一个“纯正犹太人”,他一开始就与其他两个人分开,并且被送进恶名昭彰的监狱里。被送到那里的人,很少能活着出来。魏斯勒遭受纳粹党卫队员虐待的酷刑达七天之久,最后死于区域领导蔡德勒(Zeidler)的长靴之下。第一个为认信教会牺牲的是个犹太人。

  今天我们很难去论断“认信教会”的矛盾政策。他们徘徊于对国家的忠诚与抗议的性质之间,但他们也有自己要追求的目标:在极权统治下为教会争取生存空间。如果把他们的情况理想化,就像那些不加分辨的批评一样不恰当。当时除了在“魏斯勒事件”上教会完全失败之外,还是有团结之声与抗议的行动。

  威尔纳.科赫的未婚妻从柏林给她父母的信中写道:“追思礼拜是由牧师汉斯.阿思慕森(Hans Asmussen)带领。之前盖世太保就曾问说:‘你们想要示威抗议吗?’在很多穿着长袍的牧师主持葬礼之后,坟墓马上就被拍照。党卫队的人看守墓地达十四日之久(他们想避免人开棺验尸,以便遮掩真正的死因)。‘认信教会’的牧师们一直在讲道时宣称,魏斯勒在二月十三日健康地走进集中营,却于十九日死在那里。大家应该为他的太太及两个小孩代祷……请不要销毁这封信-但愿我们很快就可以从威尔纳得到消息。”

  在这期间,威尔纳正在萨赫森豪森的刑事队里,为自己的生存而战。集中营是一个完全不讲法律的地方,据称这是为了“再教育”,但实际上是“透过工作毁掉一个人”。单单在萨赫森豪森,就有上千人因为生病、营养不良,又同时负担体力沉重的工作而病倒。党卫队专横的刑讯及谋杀,增加无数的牺牲。威尔纳.科赫回忆说:“在移动到集中营大门时,我听到两个党卫队的人在我后面耳语:‘今天轮到那个教士了!’当我们几乎到达那个工作位置的时候,嘶吼声已经开始:‘牧师,这只懒惰的猪!必须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卧倒!把头压在地上!’他们用眼光示意两个穿绿衣服的罪犯过来,然后命令他们把大量的沙土铲到我头上。这些绿衣人是刑事罪犯,他们的囚服上绣有绿色的标志。我心里只想:‘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个样子。’我尝试着不大声喊叫、不挣扎,也完全不祷告。我就任凭那些事情在我身上发生……”15威尔纳.科赫好像经过一场梦境一样。有一个党卫队的冲锋队长突然在最后一刻跑进来;他们收到命令不能伤害这些牧师,因为“魏斯勒事件”引起很大的骚动。

  将近两年,威尔纳.科赫是在萨赫森豪森度过;能够逃过这一劫,他得要感谢他的共产党同囚的团结一致,他们在被囚禁的那些年间,在集中营里成立一些非法的救济组织。科赫和许多“认信运动”的人一样,对左派有成见。以前几乎所有的人都很怕染“红”,并且尽量克制自己不与这些人有任何交往。现在这些人却变得很重要,并且他们往往正是“救命天使”,友谊于焉产生,这是两边的人以前没有想过的。威尔纳.科赫可能就需要这种帮助,因为“认信教会”与他保持距离-由于他之前没有任何教会的委托,就采取政治行动。

  但是芬根瓦的人并没有想要与他保持距离。他们帮助他和他的未婚妻,并且不只是精神支援。当他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被释放时,迪特里希为他安排一次休养假期,住在波孟省一位大庄园地主家里。在那漫长的开车旅途中,迪特里希倾听他的朋友娓娓叙述在德国集中营里发生的一切。

  在我信任的朋友中,没有人像迪特里希这样具有明确目标的问话。在每个回答之后他都陷入沉默,有时这样的沉默有几分钟之久,然后他才再提另一个问题。我感觉这些事情在他心里造成很大的波动。我知道他用尽心力尝试想像:如果是他自己处在同样的情况下,他会怎么做。他也确信,他将会遭遇这种情况!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情况对教会中有反抗意识的人愈来愈不利。长久以来不再只是安置结业生的事令人头痛。二十七个过去芬根瓦的学员,都曾经或长或短地被关进监狱里,因为他们在宗教团契里讲道时,都做了批判性的宣告。

  一九三七年夏天,反对教会的领导中心被击溃。马丁.尼默勒被捕;他逃过萨赫森豪森集中营一劫,而被严格地单独拘禁起来,成为希特勒的“个人囚犯”。他后来以自我批判的方式,描写他与他的教会在“第三帝国”刚开始前几年的行为:“当他们拘捕共产党员时,我保持沉默,反正我不是共产党员。当他们捉拿工会会员时,我没有抗议,因为我也不是工会会员。当我自己也成为被缉捕的一员时,就再也没有可以为我抗议的人了。”

  事实上,“认信教会”的组织是惟一还存在,且不受国家影响的机构。因此在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九日,纳粹政府下达对“认信教会”的禁令,芬根瓦被盖世太保关闭。迪特里希递交给同样被解散的弟兄之家的弟兄们一本他刚出版的《追随基督》,并在上面献辞:“我为在芬根瓦忠实团契的两年半感谢你。希望我们这条路将成为许多喜乐的追随者所走的路。”

  芬根瓦的工作仍然继续着;迪特里希和他亲密的工作伙伴已经蓄势待发,他们为秘密进行的神学人教育训练设计方针。但这一步仍是违法,并且与教会绝大多数准备向纳粹国家靠拢的势力决裂。“认信教会”不再是一个机构,现在只剩下它的会员,并且这些人将他们的生命当作赌注。

  德国犹太人遭受的危险,以前所未有的情况继续升高。迪特里希的姊夫汉斯.封.杜南毅利用他在司法部工作的关系,警告那些在政治及种族上被追捕的人,希望他们逃离即将对他们不利的措施,他发出警报说:不久之后,犹太公民的护照上将被标上“J”的字样,旅行会变得很困难,并且边界可能会被关闭,因为希特勒在吞并奥地利之后,更加强兼并苏台德区(sudetendeutsche Gebiete)捷克领土的企图。每一天,战争的危机都在升高-而那些反对所谓“敌对德意志帝国的国际犹太人阴谋”的文宣,更是带来极大的威胁。

  莎宾娜和格哈德.莱布贺兹沉重地决定要逃到英国。他们的女儿玛莉安娜回忆道:“九月九日,哥廷根的早晨阳光灿烂。突然间母亲匆忙地走进我们的卧房,说:‘我们要去威悉巴登(Wiesbaden),你们今天不要去学校。’然后对我们的保姆说:‘拜托,请帮两个小孩多穿上几件羊毛衣……’我马上知道,一定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了。我父母从来都没去过威悉巴登,我们也从来没穿过两件以上的毛衣。我心想:我们要离开这里了。我们只能带走车子装得下的东西。因为在国外我们没有钱,所以过边界时能多带走的每一件毛衣,都非常重要。”

  因此,对莱布贺兹一家而言,一段辛苦的流亡生活在伦敦开始了。十一月九日,德国所有的犹太教堂都被放火焚烧。在哥廷根,报纸刊登这则新闻:“不能体谅这件事的人,没有能力了解民族的心声。我们看见复仇成瘾的犹太神明的庙宇,在火中烧成灰烬……鉴于最近的经验,我们的城市也不允许有任何东西令人记起这个种族的存在,他们在世界各民族中比瘟疫蔓延还可怕。”

  “认信教会”对大屠杀保持沉默,而纳粹称之为“帝国水晶夜”(Reichskristallnacht)。从帝国教会所得到的反正一定是掌声。迪特里希在圣经诗篇里的两个句子下画了线:“他们在境内烧了神的居所”以及“再也没有先知说话了”,旁边的日期是: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九日。

  两年之后,迪特里希在一份没有机会实行的教会认罪宣言草稿中写着:“教会曾经在必须嘶喊的时候封缄其口……教会曾经看着惨无人道的暴力蛮横地被使用,无数的无辜者、受压者承受着身体及灵魂上的痛苦;曾经看着仇恨与谋杀横行,而没有发出她的声音,没有找出可以赶紧帮助他们的方法。教会是有罪的,她愧对耶稣基督里那些残弱又无自卫能力的弟兄的生命。”

(节录自蕾娜特 . 温德着,《力阻狂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