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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是的》第二章:爸爸的女儿

米斯蒂-伯诺Misty Bernall

 第二章 爸爸的女儿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六日,凯西出生在离她十七年后安葬之处不到五六哩的地方。做为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她唤醒了我内心里天然的母爱,使我由一个最麻木不仁的女人,变成一个最热心的妈妈。然而,更希奇的是,她也彻底改变了布莱德的生活。有句话说有的人先结婚、再生子、再恋爱。如果这真是某些人生活的写照的话,我得说那当首推布莱德了。还是让他自己说说自己吧:「米斯蒂和我是一九八零年八月结的婚。三个月以后,她嘴巴里就只有一句话:孩子。她非常渴望要个孩子,我却想等等,先享受几年二人行的乐趣再说,哪怕两年也好。可是哪里料到,在我们婚礼之后六个月,她就怀了凯西。我一点不像我所认识的许多等候头一个孩子的男人那么兴高彩烈。事实上,我甚至有些怏怏不快。因为我想做许多别的事,现在这个孩子却跑出来了。
  随着米斯蒂的孕期一天天过去,我变得越来越难以相处,并深深地伤害着她的感情。回顾那一段日子,我差点使她离开了我,因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再像过去了:为什么她会疲倦,为什么她要躺下休息,为什么她会不舒服。我真是够迟钝的。
  接着就到了凯西出生的那一天。当我看见她从母腹里出来的时候,就在那一瞬间,我好像变成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人。倾刻间我爱上了我刚出生的女儿,爱上了我的妻子。所有的事都联系起来了,我明白了米斯蒂所经历的一切,为我带给她的难处而懊悔。
  小东西真是神奇,我愿意为她把所有的事都包下来。我常常喜欢搓摸,亲吻她柔软的小脸颊和肩膀,连她的第一块尿布都是我替她包的。这使那些护士们印象深刻,结果她们跑出去做了一个小小的金色名牌,别在我衬衫上,上面写着〈超级老爸〉。
  为凯西最后盖棺的也是我。我要确定那是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她刚刚会爬后,我每次出门,她都跟在我后面爬。我一离开家,她就大哭大叫。她不要看到我走,我也极不愿离开。那时我在马丁-玛瑞埃塔上班,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连周末都是如此,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按我所希望的看她。
  以后几年中,我们在早上有了另一个仪式:五点半左右,我把她叫醒,把她全人裹在毯子里。离家上班之前,我先亲她,给她唱一曲早上好的歌,然后对她说:"祝你一天快乐,凯西。晚上见。" 她则打着哈欠说:"好的,爸爸。"
  凯西和我喜欢待在一块儿。我会四肢着地,跟她满屋子爬,追逐嬉戏。我抓住她的小脚,把她捉回来,她则格格格地笑个不停。这个游戏对她满了乐趣。后来我们给她买了个红色的小拉车,我常常带着她四处游玩。那小红车真成了她的宝贝,她喜爱极了。
  凯西约六个月大的时候,我开始让她坐上我脏兮兮的自行车。我用安全带把我们绑在一起就上路了。我带着她上很大的坡儿 -- 也许我不该这样做 -- 但她喜欢。旅程将尽时,她常常会睡了,把头倒在我的前臂里。我们就这样一路颠簸着回家。
  米斯蒂总是担心这种旅行会使孩子受伤,我想有一次还真伤到了,尽管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当时凯西大概五岁,克里斯三岁。有一次我把他们俩都放到自行车上。克里斯坐在我前面的气罐上,凯西则坐在我身后。那天道路泥泞,我们一路缓缓而行。
  我伸出两腿以保持平衡。当我们这样在泥土里爬行时,大概碰到了一块泥巴,结果后轮忽然滑向一边。车子翻了,我们全部摔倒。克里斯摔了个 '嘴啃泥',而车架正好砸在凯西脚腕的上面。
  我把他们从泥巴里拉起来后,让他们自己站着,结果发现凯西站着的样子很好笑。
  她既没有哭,举止也不像受了伤。但是当我稍稍拉起她裤角的时,发现她的腿是扭曲的。我把她的腿摔断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惊恐过,心都碎了。我抱起两个孩子,带着满身泥巴,冲过几条街,来到我们的朋友瑞克和萝瑞的家。萝瑞抱起克里斯,把他放进浴缸洗干净。瑞克则带着凯西和我去附近的急救中心照爱克斯光(凯西断了两根骨头),绑绷带。这真是一场恶梦。
  米斯蒂开车来到急救中心看我们。她一进门就哭起来。凯西看着她,说:'不要哭,妈妈,我会没事的。' 过后,她却痛极了,以致我们坐着陪了她整整一夜。」布莱德记得的关于凯西的佚事比我多得多。像凯西的第一只小猫,那个带条纹的叫"老虎"的小家伙。凯西不论到哪儿都带着它。后来,布莱德在复活节时给凯西买了个叫"捷卡"的小鸭。它老了以后很是友善,整天在院子里东游西逛。我们也养过一条黑杂色的来波狗,叫"斯坎波"。凯西和克里斯喜欢把它当马骑。当它躺在地上摇动尾巴时,他们俩就在它身上跳上跳下,抓得满手是毛。
  布来德整修我们住过的一座房子的地下室时,曾有一个大咖啡罐,里面装满铁钉。
  凯西喜欢把它们通通倒在地板上。然后再弯下腰,搂着小猫,把它们一个个捡起来,放回罐子里。
  后来,凯西上幼儿院或一年级时,布来德教她代数的基本知识 -- 不是强迫她学,而是要看看她是否足够聪明,能学得会。他把牙签,叉子、餐刀和勺子分成组,向她解释什么是集合。我们惊讶地发现她全都能懂。后来他们进行到字母的抽象表示,凯西能先把所有的a都加起来,然后是所有的b,最后是所有的c。
  打从我们第一次把她放进我们院子里的戏水池的那一天起,游泳就成了凯西喜爱的另一项运动。十几岁以后,她最喜欢去Glenwood Springs。那是洛基山脉里 的一个镇子,有极多的水池,下面都是自然温泉。
  凯西还喜欢钓鱼和登山。大约三年前,我们全家去山区旅游时,她对登山发生了兴趣。尤其是在她和克里斯在布瑞肯任吉的活动中心上完登山安全事项的课程,并拿到证书之后,登山似乎成了她最喜欢的运动。
  回顾凯西的童年,一切都普通而又平常。但每一个母亲想起她们孩子的童年时,都会有种温馨和模糊的感觉。现在她走了,我开始觉得与孩子渡过的每一时刻都不同寻常。虽然这是老生常谈,但它确有几分真实。当厨房乱七八糟时,当电话铃响起时,当孩子们要出门时,父母很容易责备、不耐烦、发脾气。虽然这样的情形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当这些事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你要花时间与孩子们在一起。在不知不觉中,你那四岁的小宝贝已经变成郁郁寡欢的青少年,连你进他房间他都不理你了。
  至于凯西,因我们有一大堆快乐的时刻可以回忆,每当我们需要重新找回爱时,我们就回到这些时刻。否则,很难想像当她到了十几岁时我们会怎样。
  
  * * * * *
  
  回忆是一件事,梦则是另一件事。让我先讲讲那些恶梦吧。五月初,凯西去世后约三个星期,我第一次试着不借助安眠药入睡。结果像是一场灾难,整夜都是一个又一个恶梦。有一次,我看见凯西躺在担架上,头和胸前都绑着绷带。她笑着与搬运她的护理人员说话,告诉他们她会好的。她看上去好像真能逃过此劫,接下来我却被告知她突然死了。我无法相信,因为我本来确信她会活下来的。
  在另一个梦里,我因发现自己在丹佛闹市一危险区买东西而惊慌失措,试图尽快把凯西带到安全地带。一次,我从这类恶梦中醒来后,几乎再也无法入睡。我与自己争辩失眠与恶梦哪种情行更糟。我的结论是恶梦更糟,因为醒着的时候我至少可以按着我所喜欢的去想像凯西:美丽,健壮而又充满活力。在梦里,当她躲避头上的枪口时,她的脸因恐惧而扭曲。
  即使你知道某个恐惧来自你的虚构,它还是让你难以忘怀。就在另外一个晚上,外面几条狗在院子的平台上又叫又跳,东奔西窜了好久。虽然我理性的一部份告诉我那只是为了一只老鼠,或一股异味,但我还是伸长了耳朵,要听是否有人正接近我们的房子。高中就在院子的另一端,谁知道那儿还藏着多少艾瑞克和迪蓝呢。有几次情况糟到一个地步,我真准备要卖掉房子搬家,以求安稳。多亏布莱德,他用全部的温柔使我重新确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听说克服恐惧最好的方法是正视它。在过去几个星期里有了两次这种经历后,我开始同意这样的说法。虽然将这些说出来会感到刺痛,我还是要讲讲我们是如何面对那些令人难过的场面的。
  第一次这种经历是去公墓。如果说有什么事比眼看自己的孩子被放入坟墓更悲哀的话,那就是在鲜花凋落,亲友离去之后,独自来到墓地站立哭泣。我一会儿踢打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要来,恨不得就死在那儿,可以与我的宝贝同在;一会儿又清醒过来,试图使自己相信你和她就在一起:她看到你在这儿,她知道你爱她,惦念她。
  在公墓时有一件事使你倍感冲击,那就是想到生命中无关紧要的东西如何随风而逝。
  有人说死亡是个巨大的杠杆,这是千真万确的。大多数七八十岁的人在身后都留下一生的业绩,而大多数十七八岁的人则一事无成。凯西甚至连中学都没有毕业。然而,除此之外,生命的跨度并没有产生多大区别。记得《诗篇》中的一篇说到,「看哪,世人如生长的草…」不管这是出自哪一篇,我发现想起它便带来一些平安。
  想到在凯西去世后第一次去科伦拜参观则是一个更大的心理障碍。虽然高中离我们家近在咫尺,但在事件调查的前几个星期,它对我们却像个朦胧不祥的怪物和城堡。
  想象着我们家门口的屠杀有时会使我几乎濒临崩溃。也许因为我做了即使到了最坏的地步也要振作的准备,最终我还是能够保持镇静。
  布莱德和我是参观枪击现场的第一批父母之一。瑞考,郡里指派的“受害者辅导”,和另外两个主要调查人员陪伴我们。所到之处是满目枪孔,飞溅的血迹和破碎的玻璃。在走廊和房间里,我们看到被炸开的大洞和家俱的碎片。大片的墙壁和地板都被烟熏黑了。有些地方熔化了的日光灯线圈从天花板上倾斜下来,排水管里流出的水则形成一个个肮脏的水坑。
  在整个参观过程中,我虽然因震惊而麻木,而目瞪口呆,过后我仍感到有所成就。
  正如布莱德告诉别人的,「既然我们已经知道凯西最后一刻所面对的情形,我们再也不必胡思乱想了。我们的想象再也不能戏弄我们了。」尽管如此,人还是没有办法真的不再思考和忧虑。在凯西的追思聚会上,我们教会搭了一个白色帐篷,里面放着蜡烛和花束,桌上堆着厚厚的信件,纪念品和赠物 --有人放了一个画着笑脸的黄气球。一天傍晚,克里斯和几个朋友站在那里时,注意到有人用黑画笔在气球上画了一个子弹,使它看上去像被子弹击中似的。克里斯一气之下毁掉了那个气球。我们却无法忘记这件事,我们怎能忘记呢?还有另外一件事。凯西去世后九个星期,我们的朋友在附近商场看见一个年轻人。
  从他敞开的外衣可以看到他穿的衬衫上写着,"13比2,我们仍旧领先。"
  知道在发生了科伦拜这样可怕的悲剧之后,我们周围还有如此厚颜残忍的人,真令我害怕。在每个人停止一切暴力之前,还有发生多少次枪杀呢?能帮我胜过这些困扰的一点乃是想到我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而且试着去接触其它像我一样挣扎的人。有一位图书馆里幸存的年轻人,原本是充满自信的运动员,至今仍不敢正视陌生人,说话时还总是焦虑不安地盯着自己的手。
  邻区一位体格魁梧的十六岁男孩,虽然没有到过科伦拜,却是恶梦不断。有一次他还梦到两个持枪者进入他的房间,就坐在他的床沿上。报上说这一带的一些女孩害怕黑夜,要妈妈陪着才能睡觉。
  说来奇怪,与布莱德和我接触最多的反而是卷入悲剧最深的一些孩子们。凯西的同学,教会青少年团契的朋友和其他人到我们家来吃饭、聊天、回忆、或仅仅出现一下。
  也许因为我们有着同样的悲痛,也许因为我们从同样的悲伤中走了过来,所以尽管我们的经历各不相同,他们的同在总是使我得以安定,得以安慰。这是我在日常生活的其它地方找不到的,以至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在等候他们到来的门铃声。
  
  * * * * *
  
  我说过我要从恶梦开始。我已经讲完了。现在讲讲那些美好的 -- 凯西马上要毕业了;凯西披着婚纱从过道间走来;凯西期待着她自己的孩子。 虽然提到这些令人伤感,但它们还是开始慢慢浮现出来:再没有比它们更好的了。如今它们成了梦想。
  在凯西去世前几个月,我们开始谈到上大学。她极其渴望到英国的剑桥去,将来做一位产科医生。我可不象她那么热情,特别是发现光学费一年就要3万美元之后。我对她说,「抱歉,凯西,我想你恐怕生错地方了。」 但她却没有被数目字吓倒。自一九九七年她去英格兰拜访了布莱德的姐妹后,她就爱上了那里。她决心已定,要去那儿上学。
  讲到关于她婚姻和家庭的梦想,布莱德喜欢逗她说,「喂,凯西,如果你有了孩子,你会不会让他们来看外公啊?你知道我和孩子们在一起时是什么样,你知道我喜欢做什么。」他们的谈话每次都这样结束,「当然喽,爸爸,可是我永远不会结婚,永远不会有孩子。」

  * * * *
  
  *有人说每件事的发生都有其意义 -- 或许凯西成就了一个神圣的计划,或许她因持守信仰而被神用以括充神的国度。想到这些,一方面会令我得到某种程度的安慰:它们赋予一个无情的悲剧以意义,并提醒我一个缩短的人生不对于生命的浪费。然而,另一方面,形形色色的解释,提耳听命地被教导要学习功课也使我厌倦。我想要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发生在我女儿身上?」 我要告诉他们无论凯西的死如何有意义,我还是为失去她而深深地哀痛。
  有时,我甚至因布莱德能这么快地接受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而心灰意冷,也忿忿不平。他怎么能这么轻而易举就过来了呢?布莱德说他可以平静地对待凯西的死,他因知道凯西与神同在而深感安慰。我的信心与他是一样的。但是,情绪是件漂浮不定的东西,尽管我确信祷告和时间会使我得着同样的医治,我还是在孤独、自责和绝望中挣扎。我还是到达不了与他同样的境界。
  我到底应该怎么样呢?女儿的葬礼过去几个月了,我还可以每天早上哭着醒来吗?为什么凯西去世三个星期后,我第一次外出购物时,好像方圆十哩的孕妇都一切出现,来唤醒我母亲的本能,加深我的悲哀?我是否已经变得神经质,以至一会儿把凯西丢在脑后,一会儿又深深到思念她?就在我以为终于可以安然地度过一天时,一件最小的事又让我泪流满面。
  如今,面对突然死亡带来的震撼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份 -- 比如,你本以为要到六十岁以后才会考虑父母的过世,结果才三十多岁,竟要为自己的孩子预备葬礼;又比如,因为从开始的一刻起,科伦拜就成了全国性的新闻,你要不断地回答记者,新闻编辑和摄影师充满同情,善意,而又没完没了的发问。第一通来自好心的陌生人的电话不会使你感觉隐私被侵犯了,但是当你接到第二十通这样的电话时,你恨不得挂掉它,不管对方是如何地彬彬有礼。每个人都想谈谈你女儿,只有你不愿意。
  后来呢?事情反过来了:世界上其他人继续向前去了,你却发现自己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和每个愿意倾听的人谈谈凯西,"我是一位在科伦拜失去了女儿的母亲,你明白吗?" 即使你刻意努力,使你的思绪面向未来,周围的环境还是要迫使你回到从前。上午,当我打电话给郡里的律师,或上诉法庭,请求封存死亡验证单时,其他的母亲却正在忙着筹划全家休假;晚上,当周围的人奔赴欢快的聚会时,我却要一面核对凯西死亡证书的准确性(死因:他杀;类型:头颅枪伤;诸如此类), 一面为克里斯秋季上学的事操心:我们是把他送回科伦拜呢?还是送他去私立学校?还是在家里教他?怎样对他最好?最安全?
  
  * * * * *
  
  昨天夜里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试图入睡时,我的思绪回到四月二十日。想到凯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当枪指在她头上时她所经历的冰冷的恐惧,我就一直不断地痛苦。虽然不合情理,我还是挣扎在因为不在她身边而产生的罪恶感里。身为她的母亲,我觉得在她最需要我时,我弃她于不顾。我多希望我在那里拍拍她,让她暖和起来啊!
  可是我不在那儿,所以一直等到出殡我才有机会尽母亲的责任。他们希望我们带一套"真正的好衣服" 为她下葬。凯西的确有一两套,但她穿得极少。最后我决定用一件她一直穿的蓝衬衫,一条退色的工装裤,一副贝壳的项链,和她那双达克马丁。
  这才是凯西。
  至于灵柩,我告诉殡仪馆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粉色;她是爸爸的女儿。我甚至做到连粉色的玫瑰都没有。可是后来在吊唁之前,我们打开灵柩要看看凯西是否像她自己时(她其实不像),我马上注意到绸带子是粉色的。我们商量了要不要换种颜色,后来还是决定就像现在一样,因为灵柩总归要盖上的。遇到这些情形时,你哭笑不得。
  但是最后我还是做到一笑了之。同时我也对躺在那里的凯西说:我已近了全力,「我试过了,凯西,我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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