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情感上我排斥基督教信仰,但在理智上却无法漠视它在西方历史中所一再造成的划时代变化。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基督教唯我独尊,具有强烈的排他性,是代表西方文化的宗教信仰。这就使我心安理得地拒绝相信耶稣。但是,在思考中国如何实现政治民主化,经济现代化的问题时,西方文化又是我怎么也回避不了的。
八十年代中期,我阅读了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注1)它使我看到:禁欲的新教伦理精神是发展出理性资本主义的主要动因。新教伦理不仅不把追求财富和金钱的活动视为罪恶,反把它和荣耀上帝联在一起。勤奋工作是美德和道德义务,是基督徒的天职。而禁欲主义的节俭,必然导致资本的积累。
这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所厌恶的基督教,它的新教伦理竟构成了现代化在西方兴起的精神动力。一个古旧的福音,竟能通过现代化的过程而造福苍生百姓!基督信仰怎么能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呢?我不信上帝,所以,只好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必然性」和「历史偶然性」的概念,来解释这一现象。
尽管在情感上我排斥基督教信仰,但在理智上却无法漠视,它在西方历史中所一再造成的划时代变化。尤其是对西方人心灵的影响。几千年来,西方伦理的基础主要是由基督教奠定的。宗教能提供一定的道德教训,并造就许多卓绝伟大的心灵,这都不足令我惊奇。令我惊奇的是:在基督教中,我竟发现了人类伦理的基本原则━━爱!(注2)爱你的邻居如同爱你自己一样。你们愿意别人怎样对待你们,你们就要怎样对待别人。这些都是我不得不承认的万古不易的金科玉律。
我知道,这金科玉律基于上帝的神圣之爱和对上帝的爱:真爱就要爱你的仇敌;真爱就要饶恕人对你的过犯;真爱就要承认自己灵性的贫乏;真爱就要背起受苦的十字架;真爱就要服事他人;真爱就要完全信靠上帝,把一切奉献给上帝。
对我来说,这一切可谓超凡入圣,进入了人的理想境界。这样,我就陷入了矛盾之中:若这些原则具有普遍性,那它就不会仅仅适用于西方人的心灵。若连仇敌都必须爱,排他性从何谈起?我不愿得出我不喜欢的结论,我的灵魂在沉默中固执己见。
固执己见使我置身于众多的自相矛盾之中而不自觉。热爱民主的我,在国内的理论讨论会中多次疾呼:民主没有阶级性,它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政治形式。具体的民主制度虽依时代和民族而各有特色,但它包含的基本原理是共同的。权利平等、权力制衡、多数决定并保护少数、自由选举,这些原则适用于一切民主政体,并为之所必须。来到美国后,通过阅读书籍我才知道,这个具有普遍性的民主制度的基础,来自于基督教的根本精神:人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人所创造的制度亦如此。因此,对权力必须加以限制和制衡。人是由上帝创造的,在上帝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因此,人应享有同样的权利。
基督信仰在西方文化中到底造成了什么?代表了什么?这使我这个渴望中国现代化的知识分子不得不三思。
我无法否认西方物质文明的伟大,于是,就否认产生它的精神基础。
我在情感上反感、排斥西方文化,但在享受西方物质文明的丰硕成果时,却觉得它很适合我,对我没有什么排斥。尽管我知道物质文明是西方文化的重要部分。
初到美国,使我最震惊的就是其高度发展的物质文明:那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川流不息的大小汽车、四通八达的通讯网路、那洁净的超级市场、湛蓝色的晴空、满目的绿色,这些使我的心在嫉妒之余不得不承认:西方物质文明的确是伟大的。
令我感慨更深的是,我在生活中能轻松地享受到文明的社会生活。不论在商店中买多少东西,都会看到笑脸、听到谢谢。排队时,没见过有人夹心。不小心碰到了别人,他竟先说对不起。公共洗手间中洁白的卫生纸,没人偷。住宅区附近漫步的野鹅,居然不怕被人抓回家宰了吃。
我无法否认西方物质文明的伟大,于是,就否认产生它的精神基础。因它是人的肉眼看不见的,我可以强辩。我辩解说:不错,西方文化在物质文明科学技术这个层面、在民主制度的普遍原理、在社会生活的公共准则,是不具有排他性,属于全人类;但在精神文化上、在信仰上,它有排他性。我无视这精神文化、这信仰和西方社会生活之间多方面的复杂联系。我只想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
于是,我看到的尽是黑暗!种族冲突、家庭解体、毒品泛乱、枪枝失控。随时随处可见的广告,极尽勾引消费者欲望之能事。充满传播媒介的色情、暴力,不断挑逗人的情欲之火。个人心灵如此之空虚,竟无一物可以填补。彼此见面时,问候的话热得发烫,道一声再见后,留下的是淡淡的冷漠,深深的孤独……
看到了这些黑暗现象后,该怎样解释呢?我知道西方社会道德的衰落,是由于众多的西方人失去了信仰,他们用享乐、金钱和性爱代替了上帝。我这么想,不自觉中陷进了自己设下的陷阱:既然我那么讨厌基督教,那么,人们拒绝它岂不正合我意?既然我认为上帝不存在,那么,不信上帝,岂不是十分正常?我怎么可以指望用我认为虚无飘渺的上帝来束缚人类呢?
造成西方文化中的黑暗现象的根源在哪里?难道它真是由于西方人背离了耶稣所产生不可避免的恶果吗?
基督徒啊,你们在西方文化中为基督作了什么见证?
为了帮助我摆脱疑问,有的基督徒朋友对我解释说:西方文化中的好东西是由基督教带来的,而坏东西都是背离基督教的恶果。在许多基督教读物中,作者们也常常回避基督教与西方社会黑暗面的复杂关系。
黑白如此分明,我很难相信。说西方文化中的许多好东西,是由基督教带来的,我承认。但若说西方文化中「一切」好东西,都是基督教带来的,那就有背于历史事实了。从荷马史诗,到苏格拉底哲学,到亚里斯多德的逻辑学、诗学,到古希腊的雕刻、古罗马的法律等等,西方文化中的许多好东西,并非来自基督教。
把西方文化分为好坏两个部分,这太简单化了。虽然,福音的真理简单明了,但却不能把它简单化。简单化只能使人头脑简单,远离真理。
我认为,西方文化中的某些黑暗现象,不能说与基督教毫无牵连。不然,无法解释中世纪的黑暗,也无法解释马丁路德开创的宗教革命,更无法解释,为什么许多人目睹了某些基督徒的生活后,坚决不作基督徒。所以,我渴望基督徒能诚实地告诉我:基督徒中和教会中存在的丑恶现象,是与基督有关,还是仅仅与基督徒有关?是与圣经有关,还是与基督徒对圣经的理解有关?基督徒对圣经的理解,打上了西方文化的什么印记,基督徒的生命在西方文化中,又打上了什么样的印记?
我要问:基督徒啊,你们在西方文化中为基督作了什么见证?你们是把基督带进了西方现代文化中,使文化基督化;还是把现代西方文化带进了基督教中,使信仰世俗化?人们看见了由你们的日常生活所作的见证后,竟怀疑基督信仰的生命力,这原因何在?
是西方文化具有排他性,进而使基督教中排他性盛行?还是基督教具有排他性,从而蕴育了西方文化?
世人经常指责西方的基督教有排他性,确实值得基督徒深思。我在基督徒生活中观察到的某些现象,使我相信那些指责不全是人们凭空杜撰出来的。例如,有些基督徒慷慨激昂地批评一切其他的宗教,但他们竟没读过一卷佛经,也不知《可兰经》为何物。经常看到这些后,我能作什么感想呢?
基督徒常常对我宣称,他们的信仰是唯一真实的。基督徒当然有权利这么说。但我最希望基督徒敢于对我说:看看我的生命,若不是基督在其中作主,它不会变得这么美好、圣洁。在这人欲横流的世界,唯有那真信仰所造就的圣洁生命,才能使我相信,基督信仰能造就出排斥这世界的、邪恶的新生命。
看到历史的这一幕幕,我无法不叹息,基督教啊,多少罪恶借汝名而行!
历史上和现实中基督宗教内部的争斗和排斥,更使我确信基督教具有排他性。东正教,天主教东西对峙,犹如水火。新教与天主教势不两立,情同仇敌。在新教内部,不仅信义会、长老会、圣公会和浸礼会这四大宗派彼此排斥,相互责难,不仅自由派、基要派和福音派吵个不停,就连一个小宗派内部也分为许多小小的派别,各自抓住自己的一得之见,就宣称普天之下,唯我独真,并迫不急待地把基督教再进一步分裂。整个基督教,成了一个不断地制造分裂、乱哄哄的机器。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了很久。是西方文化具有排他性,从而使基督教中排他性盛行?还是基督教具有排他性,从而蕴育了西方文化?还是二者兼而有之。
我相信不会有一个非此即彼的明确答案。有些关系我一时也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我清楚,若上帝存在,他与人之间必有无限的差别。除了耶稣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言行,能完全体现上帝的旨意。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宗派,有权宣称它代表了上帝的全部真理,没有一个基督徒完美无缺。基督徒和基督教会在基督 的合一,以承认彼此的差别和不同为前提,以承认自己和自己的教派在灵性上的贫乏为条件。
基督徒啊,不要再把「基督教国家」这个虚假的观念挂在嘴上了,这是帮耶稣基督的倒忙。
有的基督徒和基督教读物,为了证明基督教的伟大,常常爱说「西方国家是基督教国家」。当我听到和看到这些话时,我心中激起的直接感情,除了厌恶就是愤怒!因为在这话中,我嗅出了白人的种族优越感。它排斥非西方的国家,把他们置于道德上和灵性上低下的地位。
若说西方国家是基督教国家,那么,它的性质必然体现了基督的精神。我的分析是,国家是合法的强制性力量,而基督教,则是以爱上帝为核心的精神力量、灵性力量。这两种性质力量的方向,是根本不同的。
我的最好论据是,即使在基督教与国家权力合一的时代,西方国家也没有体现基督精神:为死人祷告、相信炼狱、崇拜殉道者、圣徒和他们的遗物、朝拜圣地、特别是迫害异端和非基督徒,这些都远远背离了基督信仰。(注4)
并且,政教合一既伤害了国家权力,也玷污了基督信仰。国家权力把它的一切活动都标上神圣的标签,这就加剧了世俗权力的腐败;而世俗权力则堂而皇之地干涉基督信仰,并让信仰承担它所犯的罪恶。
基督徒随口就说西方国家是基督教国家,他们大概没想到,这对那些饱受西方国家之苦的人们,感情的伤害有多大。但受害最大的则是基督信仰本身,因它使人们自然地把西方国家的殖民主义、霸权主义同基督信仰拴在一起。当那个自命为基督教国家的英国,以其帝国炮舰的霸道,迫使中国人民接受鸦片达半个多世纪之久时,众多的中国人正是把传播天国的福音,同扩张殖民帝国的霸权联在一起。
纵览历史,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基督教国家。「基督教国家」,它过去不存在,现在不存在。注5)至多,它在一些自命不凡的人心中存在,以显示白人的种族、文化的优越性。因此,我想大声疾呼:基督徒啊,不要再把「基督教国家」这个虚假的观念挂在嘴上了,这是帮耶稣基督的倒忙。时至二十一世纪前夜,不该再把基督与国家权力拴在一起了,耶稣的英名,不应继续再被一国、一族、一集团之私所侮辱。让天国和帝国各归其位吧!
在某些基督徒中,还有一个流行的论调:即美国是以基督教立国的,似乎在建国初期,美国还是一个基督教国家。对这个论点,我也不敢苟同。
美利坚和众国成立于一七八九年。在此之前,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是印地安人。难道就因为他们没建立自己的政府,就得任由白人在他们的故土上建立国家吗?说美国是以基督教立国的,也得先问一问埋在地下的印地安人那累累的白骨,看看被赶进了保留地中的印地安人那绝望杲滞的目光!
〈独立宣言〉宣称「人人被造平等,他们的创造者,赋予了他们某些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所以才在人们中间成立政府。」这话说得不错。但当美国的先父们通过这些原则时,他们中有几个人把黑人当做人?他们中有几个人相信印地安人、白人、黑人都来自同一个创造者?为什么当他们为脱离英国的统治,获得自由而战时,自由仅仅是白人的自由。而白人自由的存在,恰恰以黑人被剥夺自由的权利为条件。还有,那些在自己的土地上被杀死,被赶走的印地安人,他们能相信写在〈独立宣言〉上的那些黑字是真的吗?
也有的基督徒乐意炫耀一些统计数字,以此表明西方国家的大多数公民是基督徒,或基督教是在西方占主流地位的宗教信仰。每听到或看到这些统计数字,我总觉得有点可笑。怎么,西方竟有如此之多的基督徒!
在这些号称基督徒的人们当中,有多少人实际上相信的是耶稣?看看他们的生命,谁敢相信他们相信的是耶稣。当个人主义成为人们道德选择的最后依据,当消费主义主宰著人们的日常生活,信仰不过是这些人生活中的一个小点缀,或是一个从小就形成的令自我感觉良好、并且失去了还有点不舒服的习惯而已!不止如此,信仰本是起于人内心而现之于人的生命,怎能用统计数字来计数它呢?
我之所以不相信世上有基督教国家,是基于这样的推理:既然基督教认为人皆有罪,那么,由人所创立的一切事物,就总会在某些方面打上罪的烙印。即便庞大如国家,也无法摆脱罪的羁绊。但是,耶稣来到人世,乃是召罪人悔改,而不是召有罪的国家悔改。人若承认自己是罪人并接受耶稣为救主,在灵和真理中敬拜上帝,上帝之灵就可使人重生,变为属于基督的人。但是,国家既不能悔改又无法重生,它怎么能成为属于基督的国家呢?基督的国是天国,天国是由上帝亲自掌权的。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是由上帝亲自执掌权力的呢?人世间有无数悲剧,一幕幕都是由国家权力一手导演的。历史上有无数罪恶,一件件都与国家的活动不可分割!
我在福音书中还发现,耶稣是把救恩赐给了每一个真心相信他的个人。但是,他从来没说他要把救恩赐给国家或某些特殊的国家。因此,任何国家都没有特权垄断对耶稣的信仰,也没有资格标榜自己是属于基督的国家。
如此这番阅读和思考,使我的民族主义情感得到了满足。什么东方西方,没有一个国家是基督教国家。可是细一思量,又觉得不对头,我不相信世上有基督教国家,却认为基督信仰应限于西方国家的民众;我明知基督教发源于中东,它从起源上完全属于东方,但却把它归结为西方文化!
我问自己,我宁愿陷入矛盾而不愿面对的是什么?我是在逃避耶稣!我为逃避耶稣寻找藉口。基督教属于西方,而我是东方人,所以,我不需要耶稣作我的救主,这就是我的藉口。以种族为藉口来回避信仰上的是与否,连我也觉得自己太可悲了。
西方文化包括了极其丰富、错综复杂的内容,把它们归为基督教文化,这至少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
像夸耀西方国家是「基督教国家」一样,有些基督徒还夸耀「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我认为,这就像古代的中国人夸耀华夏文化天下无双一样,非常荒唐。
什么是文化?这本来就是一个争论纷纭的问题。我比较倾向于泰勒(Tylor)的定义:文化是一个整体,它包括知识、信仰、艺术、法律、道德、风俗,以及任何其他的人所获得的才能和习惯。(注6)
那么,说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的人们,他们想表明基督教属于文化的哪些内容呢?
科学知识本身没有信仰的属性,也不表达任何特定的信仰,既没有基督教物理学,也没有基督教生物学。不错,确实有一部分最伟大的西方艺术同基督信仰直接相关,但基督信仰的光辉并没直接照耀在西方的一切艺术中。论及西方的法律,既不能说它们是完全依据基督信仰制定的、并准确地体现了基督精神,也不能说法律的实施程序,合于基督精神。至于信仰和道德,基督信仰何时成为全体西方人的共同信仰和共同道德呢?西方文化包括了极其丰富、错综复杂的内容,把它们归为基督教文化,这至少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
基督徒宣称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这无形中为我接受基督信仰又设置了一个巨大的文化障碍。因为它把非西方国家的人们接受基督信仰,同接受西方文化连在一起了。因为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这就不能不在许多热爱本民族文化的人们中,造成极大的心理反感。因为它把叛逆的个人与宇宙及人类的创造者之间对立的问题;变成了不同文化之间对立的问题;变成了全盘接受西方文化的问题;(唯有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变成了抛弃本民族文化传统的问题。(所有非西方文化都是非基督教的文化!)这对于我这个挚爱中华文化的知识分子来说,无疑是让我在遭受了民族的奇耻大辱后,还要颂赞这耻辱是我的光荣。(注7)
若西方文化真的是基督教文化,那么,人们批评传福音是西方文化侵略就言之有理,而拒绝信仰基督也可以理直气壮了。因为西方文化中包含了那么多腐败没落的垃圾,为什么非接受它不可呢?
在西方文化中一直存在著排斥基督信仰的文化因素,它与基督信仰之间,始终存在著紧张的对峙关系。
就我对西方文化的了解而论,西方文化从源头上就不完全是基督教文化。它是多元的,而不是一元的。希伯来文化及基督教信仰、希腊文化、罗马文化等等,它们共同构成了西方文化的多条源头。希伯来和基督教文化以崇拜独一真神为核心,希腊文化推崇理智和科学,而罗马文化则重视法治和组织,这都是文化史常识。所以,只能说西方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是基督教文化,而不能说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
我承认,基督教确实给西方文化带来了重要影响,但西方文化中的非基督教成分也深深地影响了基督教。只是这互动影响产生的结果,虽有些是有益于补充和丰富基督教的,但并非一切都有益于基督教。在西方文化中一直存在著排斥基督信仰的文化因素,它与基督信仰之间,始终存在著紧张的对峙关系。基督徒怎能面对这现象而说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呢?
基督徒应正视那些敌基督的精神力量在西方文化中的恶性膨胀。它们在历史变迁中大大地畸形化了,片面化了,绝对化了。个人,而不是神成了衡量万物善恶的尺度。理性,是判断真伪的根据。利益,是人的活动的出发点。科学万能,幸福至上,我是我命运的主人等等。于是,没有绝对真理,一切真理都是相对的;进而,相对真理也没有,本来就没有真理;真理、道德和价值不过是美丽的词藻。天堂是梦幻,他人是地狱,人生是绝望。若你非得有个希望,那希望的尽头,还是虚无的深渊。
西方文化啊,你是从哪步开始走向堕落的?
以往我听到「西方的没落」这类议论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歹毒的惬意。但多次阅读圣经后我看到,西方文化在精神上、灵性上堕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正是其中包含的基督信仰不断遭到排斥的恶果。这不能不促使我反覆思考:耶稣是谁?为什么排斥对耶稣的信仰,竟使强大的西方在精神上破产了。
存在于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文化,与基督信仰本身这二者之间,也存在著重要的区别。
认识到西方文化并不是基督教文化,并且,西方文化的堕落与其背离基督信仰不可分割,这对我的认识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解放。由此出发,我更进一步认识到:存在于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文化,与基督信仰本身这二者之间,也存在著重要的区别。存在于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文化,它的某些部分是由西方不同的民族、历史和传统形成的,带有浓厚的西方色彩,它是作为基督教在西方文化中存在的文化部分;而对耶稣的信仰则是由上帝启示给人的,它是作为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信仰部分而存在的,并且,构成了它的核心,它不受西方文化的限制。
基督信仰源于上帝的启示;而环绕这灵性之光五颜六色的西方基督教文化,则出自于人的创造。基督信仰的根据是圣经,而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人们,对于圣经的不同解释,则带来了有差别的信仰生活,它构成了同一信仰的丰富、多彩的个体表现。在圣经中所宣示、神的话语,具有永恒的真理性;而西方的神学家、宗教家所创造的神学体系,则必有其偏颇、不当、谬误之处。源于上帝的基督信仰,它具有普遍性、绝对性,不为西方独有,而为东方西方一切信耶稣的人所共有;出自于西方人的西方基督教文化,则不具有普遍性、绝对性,它可能是西方独有的,也可能是东方西方共享的。
在美国,男人进教堂作礼拜时系系领带,新娘在教堂结婚时披白纱,这是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西方文化因素。其他文化中的人们是否这样作,不涉及信仰,无关宏旨。但是,走遍天下,基督徒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们都同属一个身体,一个圣灵,一个盼望,一个主,一个信仰,一个洗礼,一个父神。(以弗所书第四章)
正像人接受耶稣不需要全盘西化一样,我即使不相信上帝,也不可能并且实际上也没有全盘接受中华文化。
把基督信仰放在世界文化这个大舞台中,该怎样看待它与中华文化的关系呢?
我认为在文化这个层次上,排他性是荒唐的。基督信仰是由耶路撒冷传到中东,再传到西方的。但它并没有要求西方人都成为以色列人。即使在使徒彼得、保罗的时代,他们也没有要求外邦人全部接受犹太文化。中国人若相信耶稣,他们完全不必全盘接受西方文化。基督信仰的前提条件是接受耶稣,而不是接受西方文化。
即使在西方基督教文化这个层次上,排他性也是狭隘的。虽然西方的基督徒在近两千年的历史中,创造出了绚丽多彩、适合西方人心灵和民族特性、敬拜耶稣的各种文化。但这对其他民族和文化的人们来说,只能是一个借监。中国的基督徒不应是他的西方弟兄姐妹的复印品,他们应发挥独创性,创造出适合中国人心灵和民族特性的崇拜形式,写出有独创性的神学著作。
我更看到,不能笼统地谈论排他性。基督信仰传到西方,它并没有排斥一切西方文化,而只是排斥一部分反基督信仰的西方文化成分。而那些伟大的西方神学家、宗教家,如奥古斯丁、阿奎那等等,他们正是从西方非基督教的文化中汲取了大量的营养,才创造出其伟大的神学体系。由此我理解到,中国人接受耶稣,并不需要排斥一切中华文化,而只是排斥一部分反基督信仰的中华文化成分。
正像人接受耶稣不需要全盘西化一样,我即使不相信上帝,也不可能并且实际上也没有全盘接受中华文化,而只是有选择性地接受了某些中华文化。因中华文化自身就包含了许多彼此互相排斥的因素。所以,信耶稣必然导致排斥中华文化的某些成分,这是在情理之中的。
难道中华文化的某些因素不该排除吗?如尊古保守、轻视事物、菲薄知识、不重变革。如汉儒鼓吹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及其在当代的变种等等,它们毒化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心灵和生命。这些毒瘤,早该彻底割掉了。
但这种排斥,并非意味排斥整个中华文化,如仁义礼智、忠孝廉耻、仁者安仁、舍生取义、天人和谐、和而不同、刚健有为、身体力行等等。中华民族的这许多宝贵的精神宝藏,在许多方面与耶稣的话语并没有非此即彼的冲突。它不是信仰基督的障碍,而是成为一个好基督徒的助力。
这样,我看到了人们所不满的基督教排他性的核心:即是否真有一个如圣经中所说的又真又活的上帝,并且,唯有通过信靠耶稣,才能成为上帝的儿女。(注8)
人们既不能把一个假的东西当作上帝来崇拜,也不能把一个真神不当作神来崇拜,也不能把任何一个伪神和真神放在一起来崇拜。
当我指责基督教唯我独真时,我从没认真反思,我这话在宗教真理上有什么意义。更没有想一想,就不同的宗教形态而论,排他性是否是它们的共同特徵。
世界上存在著几大不同的宗教形态,如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印度教。不同的宗教形态都把自己的道视为最高真理,排他性是它们的共同特性。即使自认为最没有排他性的佛教徒,亦引证佛陀的话说:「任何宗教的形式,假使包括了四圣道和八正道,就是真正的宗教。」(注9)如果不包含这些呢?佛教徒显然认为它不是真宗教。
若一个宗教在义理上不包含任何排他性,对任何与之不同甚至相反的义理都相容并收,并视之为同一最高真理,那倒是不可思议了。若佛教徒把默罕默德的话视为最高真理,一日五次朝著麦加念南无阿弥陀佛;而回教徒相信耶稣是上帝的最后使者,真主即是三位一体的圣父圣子圣灵;基督徒以佛经和〈可兰经〉为上帝的话语,那么,宗教信仰岂不是世上最滑稽的东西吗?
我问自己:不同宗教之间的相互排斥与我何干?我纠缠于基督教是否排他于我何益?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不同宗教在最高真理这一问题上的相互争论、相互排斥,而在于有没有最高真理。换言之,是否有一个上帝存在?若不存在,一切的争论我都可以不在乎;若真的存在的话,我必须明白,不同宗教所宣称的那些上帝中,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很明显,不同宗教所宣称的上帝,不可能同时都是真的。既然它们认为上帝只有一个,因此,有多个上帝一定是假的,不真的。但这不排除在这些宗教所说的上帝中,可能有一个不是假的,而是真的。人只应相信这独一的真神。总之,在信神这个根本点上,人们不能不排他:即人们既不能把一个假的东西当作上帝来崇拜,也不能把一个真神不当作神来崇拜,也不能把任何一个伪神和真神放在一起来崇拜。
但是,在彼此排斥的不同信仰都在谈论上帝时,我怎能知道他们哪一个说得对呢?若从我本人出发,我永远不可能明白。如果我能判断谁是上帝,那我就必有超出上帝的智慧和能力。如果我能找到上帝,那么任何其他人也都能。而我们就会找到无数不同的上帝,并为此而永远争论不休。因此,从人出发,找不到上帝。上帝若真的存在,那他一定会首先寻找人。
反覆思考,我终于明白了:人们关于上帝,所谈论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而上帝向人们谈了些什么,才是至关重要的。不同宗教关于上帝存在的论述,我可以置之不理;但上帝在历史中向人类显现其存在,我却不可不理。别人对上帝是如何反应的,我可付之一笑,但若上帝呼召我,我岂可无动于衷!
上帝在天上,文化在地上;上帝创造了人,人生活于文化中;我看清了我的问题之所在:表面上,我是拒绝所谓的具有排他性的基督信仰;实质上,我是拒绝耶稣。我明知信仰在人心中有极其深厚的根源,它是心灵对存在的终极问题的寻索。人从何而来、向何处去、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这是盘桓在人心中的永恒问题。宗教就是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单单否认基督信仰的普遍性,而把它归结为代表了西方文化的宗教信仰呢!
难道基督信仰不是一个世界性的宗教信仰吗?明明它已经超越了希伯来文化、希腊文化、罗马文化,超越了欧洲文化、美洲文化、非洲文化、亚洲文化。明明它不是一个限于特定时代的阶段性信仰,而是遍及全球的跨时代的信仰,我为什么还否认它的普世性呢?
难道基督信仰不是一个包含了超越性、绝对性的宗教信仰吗?它回答的正是存在的终极问题:人从何而来,向何处去,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这难道不是每一个人都面临的问题吗?明明耶稣不排斥任何文化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人向他敞开自己的心灵,他就进入你的心。那么,怎么能说耶稣排他呢?像自己这样不信耶稣的人,不是一直在排斥耶稣吗?从自己的本性上,我不是一直在排斥上帝,以作叛逆之子为荣吗?
在信仰问题上,我斤斤计较于东方文化、西方文化,有什么意义?斤斤计较于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有什么意义?最基本的问题在于,说到底,上帝就是上帝。我就是我。我和上帝隔绝了,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没有一种文化可以垄断对上帝的信仰。也没有任何一个伟大的文化,能够长久地排斥对上帝的信仰。上帝在天上,文化在地上;上帝创造了人,人生活于文化中;上帝是无限的,文化是有限的;人有限的文化和上帝之间永远存在著一条人不可能完全逾越的天堑。文化有生死,有新旧,有好坏。而上帝则始终如一。
我终于在读圣经中体验到了:耶稣的话是对我讲的,但却是我不愿意接受的。耶稣不仅不排斥,反而接受在他面前忏悔的罪人,但我却自以为自己是义人而不需要耶稣。耶稣为了世人得救而死在十字架,但我却根本没把十字架的真理放在眼 。
是啊,我可以否认耶稣的话语的真理性,但否认不了它的普遍性。因为那是耶稣和人对话,是耶稣的言语,耶稣就是那圣言。
主啊,要求我的生活,是十字架下的生活;我必须过的生活,是彰显十字架光辉的生活。
有一天,我终于情不自禁地向耶稣祈祷说:耶稣啊,我的主!你说你和上帝原为一体,只有通过你,人才能进入与上帝的关系之中。我愿意通过你来到天父面前,告诉天父,我就是那个愿意回头的浪子。
主啊,请进入我的生命,允许我进入的生命。主啊! 是那圣洁的生命,我是那需要被你拯救的有罪的生命,那需要在你的爱中获得新生、有盼望的生命。
主啊,告诫跟随你的门徒说,他们不属于这世界。命令他们要圣洁、彼此相爱。 要求他们背著十字架跟随。这一切,是具有强烈的排他性。但这排他性,排斥的是这个罪恶的世界。因这世界一直弃绝你,你不属于这世界。你命令基督徒把爱带入人间,在爱神爱人中使生命圣洁,让这圣洁的生命排斥生命的一切邪恶。
主啊!背上我的十字架,我才能认识你,因为在十字架上展示了生命的最高真理;我仰望十字架上的 ,你才能接受我,因你死在十字架上也是为了我。主啊,你要求我的生活,是十字架下的生活,我必须过的生活,是彰显十字架光辉的生活。
至高无上的上帝啊!我算什么!我信不信你又算什么!但你竟怜悯我,让我看到那最光辉的真理:「我是耶和华你的神,除了我之外,你不可有别的神。」(出二十2~3)是的,是我的上帝。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别的神,因它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
基督啊,你是我的主!
附注:
1·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的中译本,八十年代在中国大陆风行一时。
2·尼布尔认为,爱包容了所有的道德价值,是一切道德体系的最高准则。参见《尼布尔的政治思想》黄德昭著,第138页,使者出版社,1988年。
3·参见《历史的轨迹━━二千年教会史》,第240页,祁伯尔著,校园书房出版社,1993年。
4·同上引,「第六章,教会渐趋腐化」。
5·「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基督徒国家,除了那圣洁的国度,就是『被拣选的族类……君尊的祭司……属神的国民』。」摩根著,《活著就是基督》,第7页,美国活泉出版社,1993年。
6·转引自《中国文化的展望》,第34页,殷海光著,文星书店,1966年。
7·「特尔慈认为,基督教与西洋文化有密不可分的关联。因而基督徒几乎不能将其本身信仰,传给西洋文化以外的其他圈内的人,而其他文化内的人,也除非成为西洋文化圈内的一员,就无法与基督接触。」转引自《基督与文化》,尼布尔·利查著,第27~28页,东南亚神学院协会,1986年。
8·孔汉思说:「虽然文化和伦理完全可以融合,但是每一宗教的真理都触及人的深层,乃至最终要人做出取舍抉择。」《中国宗教与基督教》,第249页,香港三联书店,1989年。
9·K· Srl· Dhammananda著,《佛教徒相信的是什么》,第142页,慧炬出版社,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