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随笔三则
帕斯卡
一、我们在各方面都是有限的
人没有上帝时可悲。反之亦然,人可悲的时候是没有上帝的。
当我们阅读太快或太慢的时候,我们就会什么也没有理解。
人在自然界中到底是个什么呢?对于无穷而言就是虚无,对于虚无而言就是全体,是无和全之间的一个中项。他距离理解这两个极端都是无穷之远,事物的归宿以及它们的起源对他来说,都是无可逾越地隐藏在一个无从渗透的神秘里面;他所由之而出的那种虚无以及他所被吞没于其中的那种无限,这二者都同等得是无法窥测的。
这一切奇迹的创造主是理解它们的。任何别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我们在各方面都是有限的,因而在我们能力的各方面都表现出这种在两个极端之间处于中道的状态。
这便是我们的真实情况;是它使得我们既不可能确切有知,也不可能绝对无知。我们是驾驶在辽阔无垠的区域里,永远在不定地漂流着,从一头被推到另一头。我们想抓住某一点把自己固定下来,可是它却荡漾着离开了我们;如果我们追寻它,它就会躲开我们的掌握,滑开我们而逃入于一场永恒的逃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为我们停留。这种状态对我们既是自然的,但又是最违反我们的心意的;我们燃烧着想要寻求一块坚固的基地与一个持久的最后据点的愿望,以期在这上面建立起一座能上升到无穷的高塔;但是我们整个的基础破裂了,大地裂为深渊。
因此就让我们别去追求什么确实性和固定性吧。
在这种无穷的观点之下,一切的有限都是等值的。
而使得我们无力认识事物的,就在于事物是单一的,而我们却是由两种相反的并且品类不同的本性,即灵魂与身体所构成的。
由此可见,几乎所有的哲学家全都混淆了对事物的观念,他们从精神方面谈论肉体的事物,又从肉体方面谈论精神的事物。
人对于自己,就是自然界中最奇妙的对象;因为他不能思议什么是肉体,更不能思议什么是精神,而最为不能思议的则莫过于一个肉体居然能和一个精神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他那困难的极峰,然而这就正是他自身的生存。
我不能原谅笛卡儿;他在其全部的哲学之中都想能撇开上帝;然而他又不能不要上帝来轻轻碰一下,以便使世界运动起来;除此之外,他就再也用不着上帝了。
我们自身的利益也是一种奇妙的工具,足以使我们眼花缭乱。就是世界上最公正的人,也不可以担任他自己案件的审判官。
人不外是一个充满着错误的主体,假如没有神恩,这些错误就是自然而然的而又无法免除的。
孩子们害怕他们自己所涂的鬼脸,那是孩子;但是作孩子时是如此脆弱的人,有什么办法年纪大了就可以真正坚强起来呢!凡是曾经脆弱过的东西,永远不可能绝对坚强。
毫无疑问,充满了缺点乃是一件坏事,但是充满了缺点而又不肯承认缺点,则是一件更大的坏事;因为它在缺点之上又增加了一项故意制造幻觉的缺点。
因此既然可见,当他们不外是发见了我们确实具有的缺陷和罪恶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有损害我们,因为成其为损害原因的并不是他们;并且他们还对我们做了一件好事,因为他们帮助我们使我们摆脱一件坏事,即对于这些缺陷的无知。他们认识到这些并且鄙视我们,我们不应该生气:无论是他们认识到我们的真实面貌,还是他们鄙视我们,——假如我们是可鄙的——全都是正当的。
人心是何等不公正而又不讲理啊!——我们只须对一个人做出在某种程度上本来是该向所有的人都做出来才能算公正的事,而我们却还觉得不好。因为,难道我们要欺骗所有的人才是公正吗?
这种对于真理的反感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程度;但是我们可以说,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人人都有的,因为它和自爱是分不开的。
我们仇恨真理,他们就向我们隐瞒真理;我们愿意受奉承,他们就奉承我们;我们喜欢被蒙蔽,他们就蒙蔽我们。
因而人生就只不过是一场永恒的虚幻罢了;我们只不过是在相互蒙骗相互阿谀。没有人会当着我们的面说我们,像是他背着我们的面所说我们的那样。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只不过建立在这种互相欺骗的基础之上而已;假如每个人都能知道他的朋友当他不在场的时候都说了他些什么,那就没有什么友谊是能持久的了,哪怕当时说这些话都是诚恳的而又不动感情的。
因此,人就不外是伪装,不外是谎言和虚假而已,无论是对自己也好还是对别人也好。他不愿意别人向他说真话,他也避免向别人说真话;而所有这些如此之远离正义与理智的品性,都在他的心底里有着一种天然的根源。
我认为这是事实: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彼此所说对方的是什么,那么全世界上就不会有四个朋友。
当我们的热情引我们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我们就忘掉了我们的责任;……因此,要使自己记得自己的责任,就必须让自己从事某种自己所憎恶的事情。
一点点小事就可以安慰我们,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可以刺痛我们。
整个的人生就这样地流逝。我们向某些阻碍作斗争而追求安宁;但假如我们战胜了阻碍的话,安宁就会又变得不可忍受了。
一个人无论是怎样充满忧伤,但只要我们能掌握他,使他钻进某种消遣里面去,那末他此时此刻就会是幸福的;而一个人无论是怎样幸福,但假如他并没有通过某种足以防止无聊散步开来的热情或娱乐而使自己开心或沉醉,他马上就会忧伤和不幸的。没有消遣就绝不会有欢乐,有了消遣就绝不会有悲哀。而这也就是构成有地位的人之所以幸福的那种东西了。
因为已经再没有人来阻止他们想到自己。
那个因为自己的妻子和独子的死亡而那么悲痛的人,或是一件重大的纠纷使得他苦恼不堪的人,此刻却并不悲哀,我们看到他居然能那么摆脱一切悲苦与不安的思念;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我们用不着感到惊异;是别人给他们打过来一个球,他必须把球打回给对方,他一心要接住上面落下来的那个球,好赢得这一局;他既是有着这另一件事情要处理,你怎么能希望他还会想到自己的事情呢?
人们可以专心一意地去追一个球或者一只野兔;这甚至于也是国王的乐趣。
上帝的行动是以慈祥在处置一切事物的,它以理智把宗教置于精神之中,又以神恩把宗教置于内心之中。
二、要怜悯不信仰者
要怜悯不信仰者;他们的状况已经使他们够不幸的了。我们只需以宗教有益的事例来谴责他们;而这就刺伤了他们。
要怜悯那些正在寻求之中的无神论者,因为我们岂不是十分不幸吗?要痛斥那些炫耀宗教的人。
但愿他们在攻击宗教之前,至少也要懂得他们所攻击的宗教是什么吧。
麻木不仁到了鄙视一切有兴趣的事物的地步,而且变得麻木不仁到了使我们最感兴趣的地步。
无神论者说的应该是十分明白的东西;可是灵魂是物质性的这种说法却不十分明白。
无神论者表现了精神的力量,但仅只到一定的程度。
无神论者的反驳:“但我们并没有任何光明”。
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并且使我困惑的。我瞻望四方,我到处都只看到幽晦不明。大自然提供给我的,诬枉而不是怀疑与不安的题材。如果我看不到有任何东西可以标志一位神明,我就会做出反面的结论;如果我到处都看到一位创造主的标志,我就会在信仰的怀抱里心安理得。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可否定的太多而可肯定的又太少,于是我就陷入一种可悲泣的状态;并且我曾千百次地希望过,如果有一个上帝在维系着大自然,那末大自然就会毫不含混地标志出他来;而如果大自然所做出的关于他的标志是骗人的,那末大自然就会把它们彻底勾销;大自然要末是说出一切,要末是一言不发,从而好让我看出我应该追随哪一边。反之,在我们目前所处的状态,我却茫然于我是什么以及我应该做什么,所以我就既不认识我的状况,也不认识我的责任。我全心全意要想认识真正的美好在哪里,以便追随它;为了永恒的缘故,没有任何代价对我是过高的。
我羡慕那些人是以怎样的勇敢在从事谈论上帝的。在向不信神的人宣述他们的论点时,他们的第一章就是以大自然的创作来证明神明。假如他们是在向虔信者宣述他们的论点,我就不会对他们的行事感到惊讶了;因为确实内心怀着活生生的信仰的[人]毫不迟疑就可以看出,一切存在都不是什么别的,而只不过是他们所崇敬的上帝的创作罢了。然而对于那些自己身上的这种光明已经熄灭,而我们有意要在他们身上重新点燃这种光明的人,那些缺乏信仰与神恩的人,他们以自己的全部光明在寻求着凡是他们在自然界中所见到而能给他们带来这种知识的一切东西、但所找到的只不过是幽晦与黑暗的人;要向这些人说,他们只消看看自己周围最细微的事物,于是就可以公然窥见上帝,并且还向他们提出月球和行星的运行作为这个重大题目的全部证明,并且自命以这样一种论证就完成了他那证明;——那就只不外是提供了一个理由使他们相信我们宗教的证据竟是那样地脆弱罢了。我根据理智和经验可以看出,没有别的东西更适宜于使他们产生这种蔑视的了。
经书的作者从不引用大自然来证明上帝,这真是桩可赞叹的事。
只有三种人:一种是找到了上帝并侍奉上帝的人;另一种是没有找到上帝而极力在寻求上帝的人;再一种是既不寻求上帝也没有找到上帝而生活的人。前一种人是有理智的而且幸福的,后一种人是愚蠢的而且不幸的,在两者之间的人则是不幸的而又有理智的。
坏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出自人们信仰上帝,而是出自人们怀疑上帝是否存在。好的恐惧出自信仰,假的恐惧出自怀疑。
认识上帝距离爱上帝又是何其遥远!
正是在不能发见正义的地方,我们就发见了强力。
我很能想像一个人没有手、没有脚、没有头(因为只是经验才教导我们说,头比脚更为必要)。然而,我不能想像人没有思想;那就成了一块顽石或者一头畜生了。
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兽;但不幸就在于想表现为天使的人却表现为禽兽。
一切良好的格言,世界上都有了;只是有待我们加以应用。
其他宗教的虚妄——它们都没有见证。后者有见证。上帝不肯让其他宗教产生出这样的标志。
中国的历史——我仅仅相信凭它那见证就扼杀了它本身的各种历史。
耶稣基督与穆罕默德之间的不同——穆罕默德并没有被预告过;耶稣基督却被预告过。
穆罕默德在杀戳;耶稣基督却使他自身被杀戳。
穆罕默德禁止人读书;使徒却命令人读书。
宗教的基础。那就是奇迹。
如果上帝存在,那末对上帝的信心就一定会在地上存在。
三、人的伟大之所以为伟大
有两件东西把全部的人性教给了人:即本能和经验。
人的伟大之所以为伟大,就在于他认识自己可悲。一颗树并不认识自己可悲。
因此,认识[自己]可悲乃是可悲的;然而认识我们之所以为可悲,却是伟大的。
这一切的可悲其本身就证明了人的伟大。它是一位伟大君主的可悲,是一个失了位的国王的可悲。
我们没有感觉就不会可悲;一栋破房子就不会可悲。只有人才会可悲。
光荣——畜生绝不会互相羡慕。一匹马绝不会羡慕它的同伴;这并不是它们在比赛中彼此间没有竞争,而是那并不起作用;因为到了马厩里,就是最笨最蠢的马也不会把自己的燕麦料分给另一头的,象是人所愿望别人会对自己做出的那样。它们的德行是本身就自足的。
世界的存在乃是为了要实现仁慈与审判,并不象人类是出于上帝之手而生存在世上,反倒象人类是上帝的敌人;上帝由于神恩而赐给人类以足够的光明可以复归于上帝(假使他们想要寻求他并追随他的话),但是也可以惩罚他们(假使他们拒绝寻求他并追随他的话)。
如果根本就没有幽晦,人类也就根本不会感到自己的腐化;如果根本就没有光明,人类也就根本不会期望补救之道。因此上帝既是部分地隐蔽起来而又部分地显现出来,这就不仅是正义的而且还对我们是有用的;因为只认识上帝而不认识自己的可悲与只认识自己的可悲而不认识上帝,这两者对于人类乃是同等地危险。
附:帕斯卡尔小传
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1662)是十七世纪最卓越的数理科学家之一,他对于近代初期的理论科学和实验科学两方面都做出了巨大的历史贡献。他的以《真空论》为代表的一系列科学著作。
帕斯卡尔的思想理论集中地表现在他的《思想录》一书中。此书于笛卡儿的理性主义思潮之外,别辟蹊径;一方面它继承与发扬了理性主义传统,以理性来批判一切;同时另一方面它又在一切真理都必然以矛盾的形式而呈现这一主导思想之下指出理性本身的内在矛盾及其界限。
继承蒙田等“人性学家”与以耶稣会为代表的天主教会官方的神学理论进行尖锐论战。
他所继承的冉森(Jansenius,1585—1638)派教义,实质上是宗教改革中加尔文派的一个变种。
帕斯卡尔本人既是近代概率论的创始人;同时作为冉森派最突出的理论代表,他又在思想史上重新提出了奥古斯丁的观点。从而帕斯卡尔的思想就构成为古代与近代之间的一个重要的中间环节。从帕斯卡尔经莱布尼茨至康德的这一线索,提供了近代思想史上最值得探索的课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