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一生
(CHINA BORN)
原作:慕馬快樂(Gladys
McMullan Murray)
翻譯:曲拯民
第一章 揚州 四川 煙臺
第二章 收養孤兒 就業 擇偶
第三章 快樂的童年
第四章 我們的中國姊妹
第五章 休假
第六章 夜曲 晨歌 卒業 教書生活
第七章 我的父母親
第八章 三次婚禮 蜜月旅行 家居
第九章 假期(利物浦 威爾斯 牯嶺)
第十章 入集中營
第十一章 自由以後 晚年的工作
第十二章 旅行所見
第一章 揚州 四川 煙臺
今我年已古稀,忽然發生一意念,認爲該將自己的生平寫下。往日那些足令我激動和不尋常的事,或者能給他人添些趣味,甚至有益。
神恩奇妙,使我們一家在危險和磨難中度過。由於時刻覺悟著他的同在和佑護,喜樂卒能勝過苦難。
在敍述我一生事迹和經歷以前,我應該先介紹我的父母親──馬茂蘭夫婦(雅各和莉蕾James and Lily McMullan),他們的思想和行事爲人,給我至大的啓示和激勵。
一名來自愛爾蘭的青年正沿著鄉村小徑奔向下面的村莊。孩子們一面躲,一面喊:外國鬼,喝涼水!中國人素來相信涼水有害腸胃,不可喝,是該喝熱茶的。此時身心交疲的雅各,勉強報以微笑。山村間的遠路跋涉,身上沾滿了塵土,疲憊的侵蝕使他幾乎不能自恃。
只見村裏有一家小客店,雅各停在門前,想進去投宿。店主夫婦正如一般見到他的人一樣,打量著這位一身陳舊藍布衣服中國裝束、碧眼黃發、拖著髮辮的白種青年,不免一番竊竊私議。他這般打扮無非便於接近中國人,容易達到傳揚基督福音的目的。
店主請他進屋,指著那鋪磚炕。晚上,炕上一共睡下四個人,蝨子和臭蟲等一齊出動,騷擾自不必說。可是雅各在倦極之後也能安然入寐。
晨起,有茶、米飯和蔬菜可吃。飯後上路,隨著一幫騾夫向揚州城進發,希望在落日前後趕到一個西差會的場所。洗個熱水浴,吃一餐可口飯,睡在乾淨的床鋪上,和懂鄉音的同胞談談心,這樣該多麽愉快啊!
進入那教會場所,正是晚飯時分。此處有很多剛從各國來華,初學中國語言和文字的青年傳教士住著。有人給雅各介紹一名新近來自英國蔔瑞斯托城的女子。雅各見她不重時尚,金髮後束,個性很朗爽,談話就在很自然和安詳的氣氛中進行著。雅各出身拜利卡撒地方一農家,有兄弟三人,唯他自幼不甚喜農事,一心抱著遠行的志願。在篤信基督的環境下,時聞中國民間所受的苦楚,所以渴望前去中國爲上主完成工作。後來如願以償,經過一段訓練時期,終於一八八四年(光緒十年)啓程來華。
莉蕾姐妹共六人,她最年幼。某次,在“救世軍”講道大會中她的人生觀開始改變了,遂決志事奉上主。她隨著一批傳教士同來中國,行期比雅各只遲一年。當天,雅各、莉蕾兩人除了互道家境外,也談論了一些彼此遊歷的地方和看過的景物,而懷鄉念舊的心情也是相同的。
時間飛馳,雅各不得不整裝就道,開始傳教工作,可是惦念著能否有和她再見面的日子?別後不斷的通信使兩人心心相印,終誓盟約。一八八八年,婚禮在重慶舉行,新人和賓客全部中國服裝。
夫婦的新居,陋房兩間,泥地磚炕,窗上沒鑲玻璃,窗櫺上糊著紙。炕可在冬天燒火取暖,夏天鋪著草席睡在上面可納涼。一個大銅鍋,供煮飯;一隻小錫皮盆,供洗濯。
鄰居對於這雙剛剛搬進村莊來的異國人感到新奇。有人在大清早用指頭在窗紙上戳了洞,好窺看屋裏面的情形。雅各和莉蕾知道私隱和清淨已無法保持,索性請鄰居進屋子來坐,敬茶水,借機會用簡單的中國話講解耶穌。
一般中國婦女們自幼纏足,日常看慣了小腳,她們認爲莉蕾的兩隻腳大得出奇。
村裏有間福音堂,每禮拜天夫婦領導聚會。雅各教導成年男子和孩童的聖經班,莉蕾到村裏挨家去訪問婦女。雅各學過一般急救的醫術,村民常來求助,索藥品,甚至把患重病的孩子們送了來,其中有天花和多種傳染病患者。莉蕾後來染上天花,事無足奇,病情沈重很久,雅各按照醫學雜誌的指導,細心看護,終使她病除了。
某傍晚,雅各外出買食物,適莉蕾病體虛弱並有微燒,靜臥炕上休息,忽見有人從外面爬上窗來,手持一枝點著的香,沖著她的兩眼,往返擺動,狀如施用催眠術,同時另一人偷偷地推門輕入,徑到衣服堆裏去摸索可竊之物,莉蕾正在驚恐之際,幸雅各能及時回家,嚇退了小偷。
莉蕾病癒後,喜得一位教她學中文聖經的婦女常相陪伴,歡迎她訪問的人家隨而增多。
一天早晨,她正在學習難以分辨的中國字,這位元教聖經的婦女有事外出,將嬰兒留在里間炕上。時屋內外俱寂,連嬰兒也默不出聲。莉蕾心感不妥,該進去看一下,這一看卻使她驚懼萬分,只見一條蛇盤在椽上,正朝向嬰兒,她便不顧一切,急搶抱之,奪門而出。莉蕾相信這行動出於上主的指示。
事隔不久,雅各充當了助産士,莉蕾喜得一女,起名路易斯。初時嬰兒健康、正常,但因環境很不衛生,雖經盡心護理,至終罹病夭折。
打擊當然很重,也許當時有親朋在近側能使痛苦減輕一些。此後,夫婦更加努力工作,幫助周圍的人。某日,一村婦自尋短見,吞下鴉片,夫婦施急救,村婦慶複生。經過長時間和多方的接觸,村人對他們夫婦的信任加深,來聽道的人數逐漸增多。
多年後,雅各的健康情形惡化,差會著他到中國北方去換氣候,調養一番。夫婦便雇了騾車(可能水旱路兼用。譯者注)先去上海,搭輪船到了煙臺,當地的氣候使雅各很快得到康復。煙臺地處山東半島,臨渤海灣之濱,夏季雖熱,但海風確是涼爽的。
因此我在煙臺出生,時在一八九九年,即光緒二十五年。
父親康復後,就在一條大路上租妥一所房子,希望過路的人肯進來聽道,但是對此有興趣者少。
他見窮人很多,窮困是當時普遍的現象。有人在近海處垃圾堆裏找食物,在岩石間拾取可吃的海草(煙臺海邊沙灘多過岩石,富海産,多蚌螺,故拾取物不限海草。譯者注),到山邊挖野菜(三面環山的煙臺,坡地多野生菜。例:初春與蒲公英同時出芽長葉的薺菜,即Shepherd's Purse根葉都可吃,煙臺人初春用薺、嫩韭、鮮蝦調餃餡,一美味也;仲春至初夏的嫩苜蓿,即Alfalfa,洗淨後灑細麵粉蒸熟吃;晚春的黃花菜,學名萱花,即Day Lily;初夏的芸青菜,學名莧菜,即Amaranth,味道和營養均勝菠菜一籌。煙臺婦女們春夏間聯袂遊山,並摘取野菜,習俗已久,即小康之家的婦女亦爲之。譯者注)乞丐很多,皮膚生瘡,頭髮淩亂,一般叫化子甚至將胸部割破,引人注意和同情。(直到我幼年,尚見此情,北伐後,當局開始禁止。至於乞丐,多屬魯西一帶,于黃河、小清河決口後流落至煙臺的黎民,並非本地人。譯者注)又見無家可歸的孩子們睡在人家門前或翻轉的舢板底下。(無帆的小型木船憑搖櫓駛行的稱舢板。出海工作畢,即攏岸,拖上沙灘,翻轉之,便於晾乾。譯者注)
父親目見這些窮苦人的境遇,便知我們應該採取實際行動來幫助他們──止其饑餓,醫其疾病,然後他們才能安心聽信福音。我父母兩人共有一感覺:進行實際的工作和傳道相輔並行才是上主的真正旨意。可是差會對此構想不予同意,因此他們決定脫離差會(China Inland Mission,即內地會。譯者注)
這是我父母採取的一大步伐,當然也帶來非常艱苦的日子:租住一所小房子,過著儉約的生活,失去了他人的同情和慰藉,唯苦中有樂,因爲已經確知上主的旨意是如此,將來工作的目標是要減輕貧窮人的痛苦,使他們的靈性和物質方面一併增進。
這一切發展常使他們在失望中過生活,此時兩人更加熱切地祈求。不久,從母親的家鄉來了一封信,裏面附著一張數目不算小的支票。那位女基督徒寫著:“我得到指示,心中忽然有個感覺,就是你們有急需,所以送上禮物。”上主既不忘其僕人,難中自會相助,此爲一例。
母親和一美國太太相識,她一直在中國婦女間教授編織花邊的技術,今由於健康關係,必須即刻回國去。(美國長老會牧師George Hays夫人,爲西方差會教士在登州和煙臺教授花邊的第一人。夫婦于一八八八年到登州,一八九零年到煙臺,一八九四年離開。譯者注)
母親遂承接了所有的花邊板架(木板制,鋪絨布,後部鑲捲筒,如打字機,筒上卷著欲織的圖案樣範,依花邊的寬窄和花樣來決定線頭的多寡,如同織布,但有經無緯,須依賴在圖樣上續插續拔的大頭針,俗稱花邊針之助,方能鎖扣、編織、拉緊,而複原樣,線卷於小木錘上,續織續放線,故稱“棒錘花邊”。織時用指夾線錘數個,狀似彈鋼琴,織者須心細、手精眼快,不是簡易的工作。譯者注)和所有的樣子。(白漂標布長條,其上有預先戳好的針眼,以示花邊針應插之處,此樣範須卷在筒子上。譯者注)
一間只收女子的“花邊學校”開設了。她們上午念書、寫字、聽道、學習聖經,下午學織花邊,得些收入,以補家計。
父親找到了美國和其他國家銷售花邊的市場,添加了雇員,每早上班前大家先讀聖經禱告,並鼓勵他們禮拜天進教堂聽講。這個新設的事業起名“實業差會”。不久,訂單加多,開始發達起來。又向愛爾蘭購入麻布,生産刺繡臺布,女性就業的機會隨而增加。
父親將餘利支付了學校(即花邊學校,後改爲培真女中的兩層樓房,在三馬路南山路口。譯者注)的建築費,學校兼作禮拜堂,後來學生的數目增至五百人。當地許多受教育的基督徒青年在本校女生中擇配成家(我叔父一度助馬茂蘭先生的出口貿易,嬸母花邊學校出身,介紹人爲馬茂蘭夫婦,故本文作者所述確屬當年實況。譯者注)到自己的鄉區也設立花邊學校(叔父即其一。地點在黃縣本村裏,但非學校,實爲工廠,盛時有二百工人。譯者注)基督福音藉此遠播。
一九零零年,弟弟羅拔出生。父母終年忙碌,中國保姆照料我們長大。
冬令時節,煙臺很安靜。每屆夏季,美國軍艦多艘到此消夏和演習,酒家和咖啡店便應時而生。父親時常登軍艦領導禮拜、講道。我樂得在周末隨他到碼頭去迎接上岸的美國官兵來我家用餐,陪他們到專用英語節目的聯合會堂(地處煙臺山東麓,今已不存。譯者注)去,他們原屬思鄉的一群在海外能和有家庭的人往來,引爲樂事。
冬天一向很寒冷,及至太陽出來曬在冰雪上閃閃發光的時候,就不覺得冷了。偶爾,落雪很大,人們都穿上厚厚的棉衣,富有人家穿綢緞皮袍,毛皮在此本不貴,近處滿州來,連苦力也穿得起厚皮衣的。此時正爲父親給饑餓之人開粥場(教會團體或地方善士以葦席搭棚,供窮人取暖,每日一餐或兩餐佈施厚米粥之處通稱“粥場”。譯者注)的時候。記得某年港內結凍,馬車在冰上可行得很遠。(煙臺港口內結冰少見,就記憶所及,我幼年的二十年時光,只逢一次。譯者注)
煙臺出產最佳的水果。市中心背面有葡萄山,夏秋間可見累累果實,散步其間,是一賞心樂事。園中有高臺,看園人在裏面監視,提防偷竊,今日煙臺酒在倫敦市上可見。(煙臺白蘭地酒久已馳名,作者寫此文約在一九七一年。譯者注)
我父母的工作很蒙祝福,他們常說:上主已經察見了人間的需要,他豈不曾使五千人吃飽嗎?(馬太福音第十四章)
保姆常常帶我們出去散步。難得的樂事是去看富家出殯。壯觀的行列由孝子前導,穿著未經漂白的粗布衣。有人肩扛旌表,上面印著金字頌揚死者生前的功名或賢德。年輕的孩子擡著乳豬、饅頭和菜肴,接著,亡者的放大照像出現了,婦女們頭戴白孝帽,身穿白孝袍,由花錢雇來的人相陪,一同大聲哭泣。穿紅衣的吹手們吹著長銅號(高音的稱大杆,低音的稱筒子。此外,樂器還有笙、管、鈸、和喪樂專用的鼓肚小鑼,每組最少八人。制服不該是紅的,應作素色。譯者注)紙紮的牛、馬、房舍、僮仆等備在墳前燒去用做陪葬。棺材由十至十二人擡,棺木以上加大罩,紅緞制,(女性用紅男性用綠。譯者注)帶刺繡,罩頂是黃銅的,太陽光下,金光四射。回家後,我和弟弟取枕頭套當孝帽子來扮演哭劇。保姆見狀,樂不可支。
第二章 收養孤兒 就業 擇偶
約在一九一零年(宣統二年),煙臺地方長官和地方仕紳們著我父母創辦一間孤兒院,便於收容市內的孤兒。經過勸募,地方仕紳和富商各有捐助。建築物是男、女分隔的,另有收容赤貧、被棄、或年老無依婦女的地方。孤兒院裏也教導年紀大的孩子們做鞋、木工和編織的技術。開辦後不久,所有的房間都占滿了。
初入院的一批孤兒中有一名女孩曾被其叔(或舅父)賣給一家戲班子。幼小的生命確實悲慘──忍饑、挨打、靠賣弄一些熟練的花招來取悅主人和觀衆。新年時,她扮演高蹺,隨著大隊步行好多里程。可憐,這小娃娃怎能受得了?不但如此,長大以後,還可能被賣爲娼呢!一位中國基督徒終於說服了她的主人,讓她恢復了自由,把她送到孤兒院來。及至她習慣了新環境以後,竟變成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我們給她起名叫“珍寶”,可惜悲劇並未終止於此。一天,珍寶和其他孤兒正在列隊同進禮拜堂,忽然從路旁高梁田地裏閃出一人來將她抱走了。事出突然,是無法事先防範的。雖經警察協助和多方面的努力,但珍寶的消息至終杳然。
某家,孩子太多,無力供養,給一個不想要的女兒起名叫“一多”。後來她被賣,去當童養媳,以俟工作至成年,再和這家兒子成親。這家人對她殘酷無情,工作形同奴隸,每天只吃些剩飯,真是備受虐待。天長日久,她因驚恐過度而失去言語之能,至終在沒人關心下病倒了,弱得不能再工作。家人認爲她已毫無用處,一心想把她趕出門去。某鄰舍行慈善,將這孩子送到孤兒院來。
“一多”有了新名字“路得”,從此得到充足的食物,和人的愛憐,但仍不能言語。母親帶她去看醫生,卻找不出毛病來。日久,新環境和加意的愛護,終使她恢復了常態。她第一句話是面對玩偶吐出來的。那是大家一同歡喜的一天。
有人將兄弟兩人名叫“五山”和“六山”的領進孤兒院來,因其父怒殺其母判罪入獄而失供養。初來的時候,一股野孩子的姿態,但是後來環境適應得很好。最具野性的一個是過去在海邊垃圾堆裏撿東西、晚上在舢板底下睡覺、時常向路邊攤販偷竊的孩子。初來孤兒院時,見他一副可憐相,襤褸的衣服半罩著那纖細的軀體,虱蟲混身爬。起初連到桌前坐下也不肯,雖然肚子已經很餓了。將飯給他擺在地上,他就跪而食之,狀如餓狼,我們給他起名叫大衛。這孩子一切發育正常,讀書名列優等,長大後在一間報館裏當記者。
“東瓜”改名鄧肯,是一個小矮子,入了木工廠(孤兒院)學工,生活得很愉快,一心渴望長得高些,常常尺量自己,見一寸也沒長,不禁大失所望。
請母親收納初生嬰兒的事日增,其中多數是女嬰。據說:頭生若爲女,即非吉兆,將來她也不能領導祭祖迎神,因此時有女嬰被棄亂葬墳場事情。記得某傍晚,我和母親回家途中,忽聞嬰兒哭聲傳自附近墳地,我們走近,瞥見草席卷著一男嬰,且是盲了的。我們收抱之,給他起名叫“富而格士”(Fergus──愛爾蘭古代一英雄。譯者注)。後來他長得面目端好,性格活潑。
可舉的類似例子很多。這種棄嬰的風俗原出於畏懼心,也因無知。當然我所說的是五六十年前的景象。
我父母對於提倡女子放足運動也盡過極大的努力。結果,地方上這種壞習慣改進不少。
無人奉養的年老女性也有住在孤兒院裏的。她們一面照顧孤兒們,一面做些縫紉工作,例如有一位王老祖母,其實她做不了什麽,人也老得近盲了。一天,母親見她坐在炕上愁眉不展,問她,是不是身上不舒服?她答稱並沒什麽不舒服。進一步追問,才知道她自歎膝下無兒子,以死後無人給買棺木送終爲憂。母親很瞭解中國人的習慣和老年人的心思,就給她置了一口紅木壽棺,存放在她的房間裏。此後她愉快多了,後來活得比一般人所想象的久。
我家門外時常有乞丐來討求賜予。某次,我父親見一中年人,似有鴉片煙癮狀,眉宇之間流露著哀戚,可是看來不像一個沒有智識的人。細問之,方知他原有一好職業和工作,只因愛好賭博和沈湎鴉片嗜好,才淪入這困苦淒慘的境地。父親叫他進家來,允許給他工作,他就決志摒除惡習,重新就業。父親著他洗浴更衣,飽餐一頓。後來事實證明他未背棄諾言,重入商界。
一女乞丐來問母親能不能將她的女嬰買下,因她即將生産,養不起這麽多的孩子。當她從不遠的山溝裏再走出來的時候,就抱著一個新出生的女嬰送給母親。結果,兩個孩子都進了孤兒院,直等到她找到工作有能力養活她們時就著她將孩子領回去了。
母親探望一家庭,兒子病重將死,家人正遠遠地哭泣,不敢靠近,說是怕他死後陰魂不散。母親見那已經穿好殮衣的青年不像一個垂死的人,遂將他送進醫院。(煙臺市迄今只有一家具規模的醫院,是美國長老會開設的,原名毓璜頂醫院,今日改建擴大數倍於往昔。譯者注)及至他出院,又將他接回家來,以待他康復離去。母親送他一本新約全書,他讀了又讀。
家人每天起身很早,父親六時起床,預備禮拜天和逐日聖經班的講題,然後領導我一家人禱告,再領導家中的傭人禱告。我們每晨讀過的聖經摘句,次日須背誦出來。
母親每晨七時半離家到中國學校去領女生的早禱會,回家以後常見客房裏有男女客人帶著孩子們等候求見。有的將問題提出來請母親指導,有的來要些我們自己調和的咳嗽藥,也有要求給那些大孩子分配工作做的。甚至有青年人來請求我母親代爲說親,因爲他們深信母親會在她的學生中給找到合宜的物件。母親的意見是,雙方必須先互相認識。可是到了雙方在我家喝茶見面的時候,全都羞得一語不發。等到男方去後,女孩子才向我母親表示一點意見,鍾情或不鍾情。
有一次,一位求親的青年帶來他著軍服的像片:厚緞的衣服,佩帶著珠玉飾物。母親所撮合的婚姻不但成功,而且頭生的多爲男孩子,真是意想不到的幸運!
凡前來向母親有所求的,都不會失望而去。母親借機會講解耶穌的生平和宏愛。
第三章 快樂的童年
地方長官那次光臨我家是我們最感興奮的一件事。由於我父母做出的工作,他素已表示十分友善,遂決定親自來訪。不料一起來的人多得很,列隊也長。爲首是長官的馬車(那時還沒有汽車),隨後有正夫人和子女,四個妾和其子女居後,最末有侍女和孩子們的乳母。左右兩列有護衛。每位夫人各有自己的侍女,都是呼來揮去地細心伺候著。長官和五位夫人以及所有的孩子在我家玩了一整天。
我家所有的家俱和陳設一律被審視、研究了。有的發問怎會將皮膚保持得像我們這般潔白?他們取玩具來玩,指敲鋼琴聽它的聲音。我和妹妹當即爲賓客合奏一曲。
後來我們被邀到官邸去,瞧瞧那局面可真夠大。用的是銀筷、銀盤碗,吃的是名菜佳肴,真是上個不停。這頓筵席吃了好幾個鐘點。時間可不能說白白地浪費了,因爲長官對我父母的工作幫助極大。
時常有國外客人住在我家裏。例如有一位美國青年和一俄國女子成親,婚後在我家歡渡了蜜月。此俄女少諳英語,唯兩人在不言中也能會意。某晚,父親回家,帶來一名窮困潦倒的美國人。原本他想到中國來撈一筆財富回去,不料丟盡了一切。現在他歸心似箭,但腰間卻不名一文。父親遂爲他奔走,募集了足夠的盤費,過了數星期才搭船回國去。他在我家的時候,任意使用父親的汗衫、襯衣、手帕等,使我父親常常沒乾淨的可用。自從他走後母親才得鬆弛。
我家房子坐落山邊,伺機盜竊的人時來時去。院中的水果和蔬菜常常不翼而飛,因此非有晚間看更人不可。給我們看更的老劉晚上一面各處走,一面敲打梆子,聲音有板有眼。若梆聲一停,便知老劉睡著了。
某晚,老劉捉到一偷兒。他是一沒經驗的竊犯,借著一塊長木板搭在我姨母的窗子上,正在循木板向上爬,一聽到老劉來到,嚇得滑了下來,正好栽倒在老劉的懷裏。老劉遂將他捆住,綁在木柱子上,等到天亮才拖來給母親看。母親見了這個驚懼失色、削瘦的青年連忙叫老劉松了綁,給他早飯吃,教訓了他一頓。老劉見狀,動了火氣,直說今後用不著再打更了。等到母親放他回家,老劉更是怒不可抑。
老劉的火性特大,妻子很受氣。某晚他帶一女子回家,堅持三人共睡一炕。妻子受不了這個,起身走了。從此新妻子當家,老劉反要受她的氣呢!後來,老劉明顯地改變了。
我家離學校很遠(家在南山路南端,距學校兩華里以上,當年山路崎嶇。譯者注),那學校是英國內地會專爲一般教士子女們而設的。我和弟弟那時仍年幼,天天騎著一匹我們叫它做“狗熊”的驢子上學──因它遲慢的行動很像狗熊。“狗熊”的脾氣不很好。是情有可原的,因它本來的工作是整天推磨。我們叫它上路,它卻先自團團轉一番。
漸長,我們步行上學。泥土大路,到處骯髒,往來的騾子,馱著重負或轎子(兩騾共擡一轎,俗稱馱轎,木制,有彩繪和點綴;輕便式的用葦席搭蓬,稱爲“軒子”。譯者注)。騾子頸項下串鈴的叮噹聲在空中回蕩著。間或見盲人過路,一面敲打著小手鑼,手杖頻頻觸地,一面口念“借光”!(此爲“算命先生”。當年,算命、占卜、測字是煙臺有閑階級生活的一部分。譯者注)。車輪子磨得吱吱響的手推車上面坐著旅客,或者裝上幾隻老豬,一路嗥叫著,它們似乎因被綁得太緊而抗議。農家忙著將製品運到市集上來賣,路上也有腳踏車和人力車往來。
放假日最賞心,夏季外出野餐尤好。一所好去處是約費兩小時步行越山到竹林寺。(煙臺正南塔兒頂東面山谷中。譯者注)。附近有蜿蜒小溪和野生的Mistletoe(一種槲科寄生植物。冬季,西方人士取來當作聖誕點綴,以代英國冬青──English
Holley──唯前者其果非紅色,色淺黃,煙臺人叫它“鴉雀食”。譯者注)。寺院內的殿房裏,黑黝黝、陰森森,瞥見一些狀至可怖的偶像。有一間去過的廟,據說是凡家人患了天花前去膜拜,便可痊愈。還有一家廟宇的四圍長著一種長生不老的草藥。整個夏天可做的事和消遣實在很多──游泳、划船、打網球、板球。
父親時常在果園裏工作,試植的新品種很適合當地的氣候。母親最愛那花圃。取自英國的新種籽在試種後見長得很茂盛,花開美麗。例如雪花蓮和百合花都是母親偏愛的,這兩種花不宜曝光過多。種植蔬菜的工作一向由園丁負責,供應著我一家和孤兒院的需要。
冬季,我們打板球,踢足球,或去滑冰。
每到母親生日,她就招待全體學生(花邊學校,民國後,改稱培真女校,附設男女小學,男中設立較遲,唯中學部僅限初中。譯者注)和孤兒院的孩子們,一同到野外去郊遊享受一頓野餐。所以大家無不渴望這日子。在海邊划船的時間可隨己意,唯大多數喜歡在岩石間捉螃蟹、拾海參。五百多孩子們的飯是有人承包依時送到的,有熱包子,加蔥花的油餅,每人可分煮雞蛋一枚,有炸麻花(發酵面拉成的長條三五擰在一起用油炸熟的甜點心。譯者注)加上甜梨一隻,每人各領一份,熱茶當然是少不了的。大家就地盡情各種遊戲,唱詩歌。賽跑。等到哨子一吹,大家各自找老夥伴排隊而歸。那些小娃娃全坐著人力車回去。
我陪母親去吃喜筵倒是常事。有時發覺除了我兩人以外,竟沒有其他外國人。某次,席間有客人暢述著她鄰舍家的趣事。有人說:“我很驚啊!”(見了我們)另一人說:“不必愁,人家懂得咱們的風俗人情,和中國人差不了多少。”我們一聽見這般解釋,心中覺得非常爽快。我們實在願意不分彼此地和中國人交朋友。
結婚,酒席總是豐富的,菜肴一盤盤地端上來,實在做得好,擺得美觀:雞、魚、濃湯、竹筍、糖水百合瓣、燕窩、菊花湯、烤鴨、餃子。菜只上一半,加杏仁粉的八寶飯就送了上來。松花、(即皮蛋,北方習稱變蛋。譯者注)春卷、糖醋排骨等等。絞得半幹的熱手巾時刻送到客人手裏。好拭去面頸上的汗水,有時候數一數,能有三十道菜。你若停下不吃,主人會說菜不大好,連忙抱歉。人家說,母親和我有中國人的口福,所以最愛吃中國飯。只有一道我不很中意的菜,那就是看來黑皮革一般的海參,吃的時候,我就囫圇吞下。
宴席是男女分坐的。新娘依習慣坐在炕上,勉強招呼著少數女客,所以不易看到新娘的真面貌。客人多半帶著孩子赴席。吃的時候,狗在桌下往來找骨頭和剩飯吃。
窮人家往往辛苦經年才能付得起一次大酒席的開支。新娘陪嫁要有幾床新棉被、一具坐鍾、鑲銅把手的衣櫃和一面鏡子。
新郎乘綠轎,新娘用紅轎。兩人婚前大多不曾晤過面。
我們的離校生多是按基督教儀式在禮拜堂裏進行婚禮。一改過去新娘全身繡花的大紅衣服,頭戴鑲著各種假寶石的鳳冠,面罩紅幕,人不見其貌,新娘前行不見路,還要別人攙著走的那種老習慣。衣服今改用粉紅色軟緞,面罩輕紗。我家多年就收藏著一張粉紅色的面紗以備借給學生們使用。
第四章 我們的中國姊妹
丁太太被丈夫背棄,母女和兒子共三人,生活頓成問題。後來雖找到一份工作,卻是收入微薄,難維家計,遂陷失望中。時聞某人家正在物色一個面貌端正、聰慧的少女爲其未來的兒媳。經媒婆的疏通,對方願出一百銀元當作聘禮。丁家女“玫瑰”,年十歲,正合條件,其母在絕境下同意在五年後將女送與男方成親。錢既收進,丁太太安渡難關。
女兒玫瑰被丁太太送到花邊學校來讀書。她的天資高、成績優,並能掙一些零錢供應其母和弟。玫瑰愛讀聖經,終皈依了基督。過了幾年,玫瑰開始爲著一到十五歲必須出嫁的期限發愁。和男方家庭信仰既不同,而比她歲數大一倍多的未婚夫身體也不健全,玫瑰爲此事就商我父母親。共同認爲的解決辦法就是將當年男家所付出的聘禮奉還,要求取消婚約。根據中國法律,我父親須出面領養她當女兒,改姓馬。丁太太深愧先前一時錯誤,也認爲唯此一法才能挽救。事實上,說服對方接受還錢毀約這件事並未遇到困難,因爲當時男家經濟忽陷窘境,是那男子賭博輸了錢的結果。
此後玫瑰成了我家的一員,很能適應新環境,家人對她很珍愛,她學得一口流利的英語。
後來,追求玫瑰的人可真不少,經過很久的考慮和選擇,決定嫁給一位基督徒。舉行婚禮時,我和妹妹充當伴娘。
我們的鄰居(馬茂蘭一家人此時顯然已遷移煙臺山下的新居,將南山路舊宅租與煙臺東海關。首先遷入的房戶是我岳父王裕林一家。王出身北京稅專第一期,當時調職煙臺。就內子記憶:馬家舊宅純西式,客廳帶壁爐、書房、飯廳、花房、儲藏室,各一,臥房四間,帶浴室,另有傭工房三小所,唯果園和菜圃始終由馬家自己保留著。譯者注)有一位天主教神父,住在天主教堂旁邊的一所華美的房子裏,地下有小酒窖,他暇時以搜集中國古玩爲娛。我們不懂法語(法國天主教會在煙臺的工作始於一八六二年。譯者注)他不諳英語,我們只能用中國話交談。神父這個人很和善,他的花園成了我、妹妹和兩個弟弟每天遊戲消遣之地。
我們是一群幸福的孩子。每年耶誕節爲我們最快樂的時節,除了我們一家人歡度外,總要和孤兒院的孩子們同慶佳節。所有的孩子各得一份禮物,我們四人也參加節目,有扮裝和表演。每年,我們須預備五千袋禮物,裏面有花生和糖果等食品。禮拜堂裏舉行聖誕詩歌的演唱,聽衆也各分一袋禮物。這時,不僅禮拜堂裏座無虛席,連堂外也站滿了人。
二月間,慶中國年節。對中國人來說,新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我們也依俗備好點心和花生以饗到我家來賀年的人。父親照例帶著弟弟出外拜節,母親和我姊妹倆負責在家接迎來客。午飯我們吃餃子,除夕,大家一同動手做餃子,守歲,一夜不眠。
新年前,須將欠債清還,有爭執則當和解,經濟力所及,必各添制新衣,鞭炮聲和它的氣味充滿空中。有人焚香拜神祭祖,門前有鐵片制的盒架,書寫神位,插香燃燭。門上貼著紙剪的“過門錢”,和新歲祈福大吉大利的字句。桌子擺在街市,上陳各種食物,以供空中游魂來享用。每逢動土與建築,土地佬須予安撫。門神的造像每年須更換新的,還有那專司保護兒童之神……
新年舞獅是最饒趣味的習俗,舞者在年中時須時加練習。一人頭上頂著大而可怖的獅子頭,眼睛既能打轉,嘴唇也可上下翻動。舞獅在各街頭演出,有大、小鼓和銅鑼來助節奏。大隊過處,住戶紛紛捐錢,由獅口吞下,募款準備分給各學校充經費。
新年,家家設祖先靈牌,祭品和祭法若恰當,足能將祖先的靈魂招來,降於靈壇。祭祖能使家中一切化凶爲吉,否則反之。
整夜鞭炮聲是不絕的。高蹺隊時常走過,各扮著男女角色,還有雜技表演。每次總有人隨著大隊燃放鞭炮,隊後跟著大群人在歡樂中吵鬧過市。
木偶被老虎吞吃的戲,狗猴或羊猴的表演,此時都出現街頭。新年本是人人增年歲的日子,即使嬰兒出生不到一年,也增一歲。
雙十節
十月十日是“雙十節”,亦恰爲祭海神的日子。(作者或將日期記錯,煙臺人的“鬼節”應爲農曆七月十五日。譯者注)晚上有人在海邊用木託盤,上置紅燭燃點之,任其漂蕩,是很好看的景像。據說放燈海上爲的是要安撫海神。又說,倘有人將沒頂,被召乃命中注定,故不必去費力搶救,免得冒犯海神。
我們當懇切祈禱,使那些陷在迷信和畏懼中的人們得到釋放和拯救。
每當此節日,有舞龍表演。龍的頭部裝飾得很精致,耍龍的人隱身于龍頭龍體裏,有燈光發出,龍的全身能夠上下翻騰,左右擺動,和鼓聲與古怪、不尋常的音樂互相配合。
城市
就是在平常的日子裏,中國街市也很具魅力,令人神往的。我們最愛沿著那些石鋪的道路,挨著鋪子細看。綢緞店尤令我喜愛,見大幅的錦緞、花綢,壁上懸空而下。店員急忙將各種衣料展開給我們看。他們絕不憚麻煩,先讓坐,後敬煙、奉茶。
市內有多家磁器店,茶壺、杯、瓶、碟、碗,應有盡有。銀器店(首飾店)裏有手鐲、項鏈,老人用的發簪等。還有一些古玩店、當鋪、飯鋪、和伺候筵席的大飯莊。(“飯莊”是舊時煙臺人的稱呼法。譯者注)
常見路旁有挑擔子做泥人、泥獸的手藝人,可叫他照著你自己的站像捏出你的樣子來,插在枝條上帶回家去,代價不過幾枚銅錢。
我們常進到人叢裏去看露天戲,(昔日在市區或郊外空曠處常常有搭蓋的臨時戲臺,有京劇上演,煙臺人稱之爲“野臺子戲”。譯者注)見戲裝十分好看。
有時去聽說書的,周圍總有一大群人,鮮明顔色的圖畫被挂起來,人們聽得出神。講的題材不外古代英雄和宮闈軼事。
在不起眼的路角上搭蓬下有寫字先生。不會寫字的人可借重他的筆硯,求取他的書法。他代寫商業信件,甚至情書。他的設備只一張桌子,擺著各種毛筆和墨硯。一張用柱子支撐的布蓬給遮太陽。
露天做生意的還有理髮匠。找一處陰涼地,架好了盆座,擺好剃刀、剪刀便得。一人理髮,別人耐心坐等。
占卜星相家也設桌子在路邊。他向過路的人頻打招呼,搖擺著一支能定幸運的小板子,引人注意,遲早會有人來問凶吉的。星象家們大半架著那特大的眼鏡,狀至智慧。問蔔者欲知婚嫁、開張或建築興工的吉日。
我們外出,常有乞丐尾隨。給錢,他祝福、道吉祥;不給,他會咒駡人。
一些奇特的療法
那位富貴的道尹夫人聽說我母親有背痛的毛病,差人送來幾貼名貴的虎血膏藥來。貼上不久,疼痛即去。
中國人慣用草藥,我們喉嚨痛,傭工給泡煮一些烏黑足以令人倒胃口的湯喝,沒想到,確是靈驗。針刺療法能治的毛病更多。
我們的狗生病了,工役將蜈蚣剁碎混在它的食物裏。第二天,見它好多了。
傷風、感冒的療法是睡熱炕,蓋上幾床棉被,多喝熱湯,發大汗,病必自愈。
療頭痛的方法是就痛處用手指夾皮膚而猛揪之,直到淤血積聚皮膚變色而後止。此爲刺激的反抗法(中國北方人叫這種方法爲“引病外出”作用。譯者注),對嗎?
可是我沒有讓蜘蛛來爬在我燙傷的地方,或讓龜的頭伸進我的口來吸出身體的毒素。
一老人因消化不良,感到胃口灼熱,他說,最好的療法是在晚上睡覺時胸前擺上一隻大公雞,我真的見到他這般做法。我想這無非是因他忙於抓緊他的雞,倒忘了胃口不舒服這回事罷了。
中國人的搖籃曲
中國人的搖籃(催眠)曲十分有趣。
“我家有個胖娃娃,他不吃米飯也不喝茶,整天吃他的媽媽!”
“小老鼠,上燈檯,偷油吃,不下來,哥哥、姐姐,快叫媽媽來!”
婆母是一家之主,所有的兒、女、兒媳,無不聽命,叫人嫉羨。
“十年當人家的老婆,十年苦工作,十年快過,你就是個老婆婆!”
第五章 休假
有一位純良可愛的年長美國人,希望方便聽衆,開始在街市上傳福音。只因人來得太少,他就租了一處廳堂的樓上,放置多種獸類的標本,(此爲“煙臺博物院”初期的情形。該院由美國長老會教士郭顯德和倪維思籌劃,繼爲柏爾根和韋豐年──兩人皆於一八九四年到煙臺──監製標本,搜集礦物、文物等,於一八九八年完成,正式開放。同年柏爾根調青島,韋豐年和郭顯德共同管理。譯者注)並征雇了一對矮人夫婦當導述員。唯在參觀展品之先,必須先聽短時的福音講述。此法使許多人得聽基督福音。
一九一一年前後,可怖的霍亂症在各地傳染甚速。水必經煮沸才可飲,生吃水果和蔬菜,須用過錳酸鉀稀液浸泡後方可吃。
父親一位最好的朋友是美國宣教士。某日,他在街市上講道以後,因天熱口渴,見路旁有大塊的西瓜出賣,一時不加思索,買下吃了。幾天後,他死於霍亂。
不幸病菌傳與他夫人,也故去了。(韋豐年於一九零九年八月二十六日逝世,夫人逝于六天後。譯者注)這家孤兒六名,自十七歲至七個月大,由我父母來負責照顧,直到有一位美國傳教士返國才被帶往美國,交與他們的祖父母。
和祖國睽隔了十年,我父母決定全家回國休假。父親的目的是去愛爾蘭探親(其祖先爲蘇格蘭人。譯者注),母親的近親遠戚則在英格蘭。
回國取道陸路,坐火車經滿州、西伯利亞、俄、波、德等國,歷時兩周,比起經海路需時六周來既經濟又快捷。
朋友們爲我們開送別會,並贈送罐頭食品,煉奶,茶,咖啡等俾可在路上享用。我們訂的是硬鋪,飯食很差,因此常在房間裏如野餐一般,隨便吃些食物,但也偶然到餐車上用飯。
十二歲的我,對此次旅行異常興奮。我們須搭輪船,睡一夜,先到大連。船上統艙裏的蟑螂很多,我們睡的是小房間,比較潔淨。
穿過滿州的火車,大連爲起點。俄境的路程歷時七天,路上風光單調乏味,除了漫天雪地和無盡的森林外別無所見。一俟車停進站,我們就下車去買麵包、雞蛋、肉腸等一類食物,並隨著其他旅客找到站上的燒水爐,將所有的暖水瓶灌滿了開水。此時也正好將彎盤得太久的兩腿舒展一下。男孩子們在站上跑來跑去,尋找可看的新奇事物,於開車前千鈞一髮間才被大人拖上火車。
車入波蘭境,換過列車,我們的心情暢快多了。新列車不僅舒服,也比較豪華,我們可以開始洗澡了。歐洲鄉下風光宜人,視覺一新。入德國境,見村舍整潔美麗。我們在柏林吃了一頓火腿煎蛋的豐富早餐。自大連始,到法國布侖港終點下車,屈指算來,一共只用了十五天。
由此乘輪渡到英國的多弗港,再搭火車到蔔瑞斯托市下車。我們初見這個碩大無比的都市,快樂極了。汽車和電車往來的景象,前所少見。姨母給我們一家人備好一所家俱全備的房子,我們當即遷入。稍加安頓後,就去訪問母親的所有親戚。
露易是我們最喜愛的一位姨母。她自營一間細品雜貨店。看她那纖細的腰枝,捲曲的秀髮,用花邊和絲帶加飾的衣服,真是美麗典雅,恰與她店中的貨品和佈局配稱。
一位頗富有、住在一間大宅院的舅父也使我們肅然起敬了。他夫婦說,“見了你們,才知比想象中的還好。”他即時贈送我們每人一枚兩先令六辨士的銀幣,我們真是喜出望外。那時錢的價值很高,這些錢能買好多東西。
假日易過,我們開始入學,這所私立學校離家很近。同班生見我碧眼黃發,不免失望。大家以爲來自中國的女子定必有扁細帶梢的眼睛。
母親時常被邀到各教堂和學校去講述關於中國的事,也偶爾帶著我和弟弟作中國裝束的打扮,前去唱中國歌。借機會出一點風頭,我們倒很愜意。
不久,我們去愛爾蘭,在我祖父母的農莊不遠處作小住。堂哥陪我們看過農場各部分,我們也乘汽車作短途遊覽。
回到蔔瑞斯托市,再次見了露易姨母,她表示,再也捨不得我們這一家人了,而她的生意並不興隆,有意和我們同到中國來。父母欣然同意,助她將商店出賣了,準備旅程。
姨母從未離家太遠,此次遠行本屬創舉。後來證明她確能適應煙臺的新環境,予我母親莫大的幫助,對於一切孤兒尤能細心愛護。她一時學不好極難把握的中國語言,可是她那啞劇式的表演,足能和對方的瞭解交流。
我們的航路須經蘇伊士運河。後來我雖然經此六次,我依舊可憶及初經時對於所寄碇的港口所獲至愉快的印象。在駱駝過路的沙漠裏,舊約中記述示巴女王路經這灼熱之區去會見所羅門王。以色列人也曾橫過紅海幹地,進入西乃。一切所見景像猶似古代那般活潑清新。
船抵煙臺,岸上已有許多中國朋友來迎接,大家合唱一首歡迎曲。記得在我們離港時也有朋友送行,合唱“願神祝福直到再見面”。
那天,溫度很高,但天氣晴朗,陽光普照,倍感鮮耀,他處都遠不及此地。回到家裏,我們這些孩子們一會兒進家,一會兒跑到院子,歡樂嘻笑不止,小兔、小毛驢,還有那只有人爲感激父親的恩德送來的馴熊,加上三隻小猴,那是有人報我母之情而贈的,一概無恙。
老廚師給我們燒好最可口的飯菜。保姆給我們做了繡花拖鞋,我和妹妹又各得一隻繡花香荷包。露易姨母初期對於一切當然不很習慣,唯她至終認爲遠離家鄉定居煙臺是件愉快的事,決不會懊悔的。
第六章 夜曲 晨歌 卒業 教書生活
夏夜,我們睡在戶外簷下的陽臺上。蚊帳裏是安全的,我們傾聽著夜晚的交響曲:工作至深夜的鐵匠鋪前的爐火和灼鐵發生星星的紅火,又傳來錘擊聲,廟堂裏的鍾和求雨者的敲鑼聲,富家門前乞丐的呻吟,無家覓食中的犬吠,空中的雁鳴,夜遊人的高吭悲歌……聲浪在空中交織著。
燕子歸巢簷下,蝙蝠掠過,星宿滿天,氣清夜冷。近處,海波摧岸的節拍,給我們演奏著催眠曲。
鳥嘯驚醒了我們的晨夢,須臾,又聽樹間的蟬鳴。起早的農人,將蔬菜綁在騾子背上,運進市場,走起來,項下的一串銅鈴聲叮噹。早飯前我們有充分時間入海游泳。
浸禮
我領受洗禮了,終身不會忘記的一天!那時我剛自中學畢業,觀禮的來賓不限我同年的西人,也有中國信徒。晨起六時,在海濱齊集,太陽升起,映著溫和的波浪閃閃發光。我們齊唱聖詩:《這是我快樂決志的日子》。我們身穿白衣、白鞋襪。四位牧師都站在深及腰的水中等候。我們一面歌唱,一面踱步前往海中,我的手緊拉著一位年長中國婦女的手,因她從未學習過游泳,有些怕水。我們可想到當年主耶穌進入約但河接受洗禮的景象。
教學工作
畢業後,我開始幫助母親工作,每天清晨,我學習寫中國字,此是我當教員準備工作的初步。中文老師的年歲很高,態度嚴肅,外觀很像有智慧。他有修長的指甲,足證他從來不做動手勞力的工作。那時我已能操流利的中國話。
中國文字實在具吸引力,難處在下筆劃須先後依序不紊。倘欲精通,把握幾千字的寫法是必須的。這種象形文字比英語的表達能力更明顯。直到今日,我仍習慣于用中文字眼,例如電話、無線電、腳踏車、火車、寬宏大量等,這有多麽清楚。不整齊用“亂七八糟”來形容,我們也有類似的形容話,“一切都成了六和七”。
初到中國學話的西方人,難的是發音。一名對她老師表示喜愛的學生由於發音不當使她那年老的老師非常尷尬。
我兼學校的體育課,對於剛剛放足的中國女學生來說,體育真是一件新奇玩意兒。母親忍耐地教導新放足的學生怎樣按摩法來恢復原形。起初家長們反對天足運動,唯因校規所限,又極欲自己的女兒進學校,就不得不俯就了。
全校五百女生,大都樂意參加體育班。因人數衆多,故只好分班上課。瓶狀棒、啞鈴、竹杖、鐵圈子等多種用具,全是本地工匠做的。小學生們學扇子表演。我們每年公演一次,博得家長們的贊許。
教幼稚園也是我的責任。我指導那些不清潔的孩子們,叫她們連耳朵、頸項和臉同洗。幼稚生達二百,我將英語兒童詩歌譯成中國話,教導她們隨著我的鋼琴學唱。這些孩子真正可愛,對我教導的事全喜歡去學習。
大的學生想跟我學英文,我就開了英文會話班與閱讀班。她們很聰明,難的是發音。
我兼充舍監,很多寄宿生來自鄉下。
十八歲我開始教書,最喜歡到郊外遠足。春天,我帶著學生到果園去看櫻桃花。學生喜歡知道英國的事和民間風俗,每逢坐下來休息,我就講述一些。
我教學生玩英國式板子球。這種運動初學是不易的。若不幸,球一打中學生身上,她們就離場不再打了。比較成功的是乒乓球,我們選的好手竟擊敗了英國學生隊。勝利的鼓勵,使她們做了自己的制服,背後繡上本校名字。
我怕日曬,整天戴著帽子,學生們卻不怕,所以沒有戴帽子的。學生們不久看上了我那頂大邊的棉布帽,都依樣照做,沒多少日子,各戴上一頂。我看見了不免竊笑一番。她們真是些天真可愛的女孩子!
第七章 我的父母親
那是寒冷的一天,父親到街上去講道。回家後,身上的大衣不見了,母親問其由。他答稱:“我見劉先生身上衣服單薄,在冷風中顫抖,我就把大衣脫下來送了他,橫豎我還有另一件呢!”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人,會把腰裏的錢全部送給人。他有一種信心,認爲上主會時刻預備一切。有事實爲證,他的信心總得到應驗。
他晨起很早,禱告最緊要,事無巨細全部交付禱告中。聖經他學得扎實,只要一人說出一句經文來,他就會指出那是聖經中什麽書和第幾章。有餘暇,他博覽群書,時常給我們背誦一些英國詩人的名句。
依我想來,我們是在極端嚴格的家庭教育環境長大的。父親要求準時就餐,遲到的要說清理由,否則不准吃飯。每逢我們受斥責受窘之時,保姆總會及時“保駕”,我們被寵壞了。
父親不時因事到上海去,搭的是駛行上海、天津間經過煙臺的小型輪船,航程需四十八小時。
某次我們到碼頭去迎接他,目送那小汽艇離開碼頭到“順天”輪(英商太古洋行所屬一客輪。譯者注)接載客人到岸上來。往日父親會站在甲板上遠遠地向我們招手。這次小艇上卻不見他的影子,有人說父親病在船上。我們當即坐了汽艇去看,果然是病了,在客艙的大廳見到他,扶他回家,臥床休息。
此後,父親的病情終未見起色。他中風數次,先癱瘓了雙腿。誠沒預料,一向外表活潑健康有力的人會罹此疾。
此時,我已畢業離校,得有充分時間來服侍父親。他一連臥病數月,終於一九一六年九月二十三日與世長辭。父親故後,數百封許多我們不認識,受過他關顧的人寫來的慰問信如雪片飛來。他廣被稱爲“善人”,中國信徒興建了一座禮拜堂來紀念他。
此後我陪伴母親的時間多起來,自感已經進入成年階段,應該認真幫助母親的一切工作。
母親
在教育工作上,我漸漸代替了母親的地位,讓她專心從事宣教事工。母親素知地方監獄裏那糟透的環境,時刻想到那些在沮喪中度日的囚犯。道尹特許她進去探監,但條件是,她進入之後,必須和囚犯一同被鎖一處。重犯的囚籠不大,也很擁擠,可是母親無所懼,在裏面對犯人唱聖詩、傳福音。一切犯人不但守秩序,且都聚精會神地聽。(她開啓了監獄佈道之門,後來煙臺才有“監獄佈道會”之設。譯者注)
母親又進入女監房去傳道。後來她說服了道尹,准她將織花邊的板架帶進去,教授女犯們學織。女犯比男犯的條件和居住環境都較好,她們認爲能有一份工作使犯人來打發那漫長、乏味的日子確屬一件愉快事。母親利用時間來傳講耶穌,教唱簡單聖詩。
某犯人是一位畫家,監獄裏另辟一室,由他自用,俾靜心給道尹畫像。母親送他一本新約全書,後來他回敬母親一首詩稱讚她,並爲她畫了像。
母親較父親更重實際。父親對飲食起居素不關注,常常工作至深夜,幸有母親的細心服事,他才得享日常生活上的舒適。
她久患坐骨神經痛,病源起自幼年,受過一次傷。結果兩腿長度不同,故不便步行遠路。父親爲她特別訂制一輛車,由一匹精選強壯的騾子拉,算是個獨出心裁的交通工具。借著它,母親常常走訪那些病患中和需要幫助的人,以及往返學校。母親多次專心爲她的腿疾禱告,終究她相信這是她“肉體的刺”,正如使徒保羅致哥林多教會書信裏所寫出的話(見林後十二章七至十節)。每逢她痛疼難忍時,就在家中休息,利用時間專爲《晨星季刊》寫稿,是她和一位中國朋友共同主編,(此人爲袁潤甫。後來先父曲子元也任主編多年。譯者注)她時常將英國名詩譯成中文發表。
可敬愛的母親于一九二五年與世長辭,得年五十九歲,她一生多多從事益於他人的工作。中國人以“母親”稱之。她愛人不息,犧牲自己,對於“愛鄰舍”的命令和原則持守到底,凡認識她的人,無不敬愛她。
以下是我對雙親的簡短頌語
兩位都是非常的人,一生獻身上帝的工作,讀經禱告費去他們很多時間。每遇機會,就傳講福音。對於一切求助的人,從不使他們空手或失望而去。對那些貧窮的缺乏知識的苦訴,總抱以同情,耐心傾聽。
父親很有學者的風度,能寫一手漂亮的中文字。母親能言善道,廣庭下能抓住聽衆的心理,使人屏息而聽。迄今多數的煙臺人猶記得我母親生前的善行。(此語實非過譽,其母逝世時,我年僅十歲,當時煙臺人幾乎無人不曉“東山馬師娘”其人其事。譯者)
父母相繼逝世後,弟弟羅拔,承接父母所遺商業(即煙臺“仁德有限公司”。後來設青島和濟南分公司,專門代理福特汽車。又在青島另設“茂記公司”,專司一般貿易。譯者注)教育和傳道事工則由我繼續。羅拔(煙臺人習稱他“大馬”。譯者注)善經營,處事認真,對一切職員和其家屬的福利異常關注。
第八章 三次婚禮 蜜月旅行 家居
我初會杜格拉斯於一九一八年。他的身材高大,膚色略深,外表出衆,態度穩重。他在上海一家航運公司供職,到北方來度三周的假,我們一起打網球相識。他的球技頗好,動作敏捷,發球緊越球網而過,左右手皆可使用球拍,兩手傳遞迅速,專找對方顧不到的地方猛打。
他的本性沈默寡言,對我惟以鮮花贈送來示情。返上海後,每周利用經常航行上海煙臺間的定期輪船帶禮物來,信中的語詞有力、含義深長……這一切都是一般女子們所冀求的美景。
不久,我們全家旅行上海,杜格拉斯每天到旅館來邀我外出,也到過一家有名的咖啡店去喝茶,吃新出爐的糕點。那時已交往過而有良好印象的青年有好多位:美籍擅長小提琴的大學畢業生,挪威籍商人等。比較之下,這道格拉斯的優點是出衆的:純真、和善、慷慨,思想高尚。
至終他參加我父親創立的公司。一九二零年六月,我們結婚。
我們的婚禮進行得很不尋常,初在煙臺英國領事館完成了登記儀式,繼在中國人的禮拜堂舉行,目的是爲中國朋友觀禮方便,最後爲西國朋友到用英語的基督教聯合會堂又舉行了一次婚禮。
喜車是敞蓬的,由一匹身挂彩飾和鮮花的棕色健駒拉著我倆跑來跑去。
禮成,先在家中招待來賓,然後假一家飯莊專門宴請約六百中國客人,他們全都贈送過禮物。最後到女校接受學生們的歡慶。
這天的確令人精疲力竭,但大家一同和我們歡樂,卻是很高興的。
蜜月在北京度過。我們去看紫禁城,頤和園,在大理石造的有十七拱形洞的橋下划船,見到昔日慈禧太后時常幸臨啜茗的石船和她經常散步的長廊。宮殿和佛塔的瓦面是作金色和寶藍色,上面有龍的浮雕,宮殿裏的天棚滿繪彩畫,到處擺著琳琅滿目傳奇性的古物……我們試坐了慈禧的禦座。
我倆愛情深厚,如同進入夢幻中,返途竟錯搭了去大連的輪船。那時正值海港檢疫,旅客不准在大連登陸,故只好請求本輪船代拍一電報通知我母親遲達煙臺的原因。
一年易過,已屆我丈夫返英國度假、省親之期,遂決定到利物浦去拜訪他父親。過去既不曾到過美國,因此先乘船到西雅圖,由此橫過美洲大陸。該市給我們清新而強烈的印象:處處可見盛開中明豔的玫瑰和美如畫中的木、磚或木、石合造的房舍。
在英國各地和我丈夫的親友歡度假期後,即返煙臺。
一年後,羅拔自美國帶著新婚妻子一同返回煙臺。她出生紐約長島,貌端正,性和善,令人喜愛。不久,兩人同遷新居,她交友很多。
又過了一年,妹妹瑪莉和在亞細亞火油公司供職的凱瑞結婚。婚後夫婦同赴上海,我們對她真是依依不捨。此時(七十年代初期。譯者注)已定居美國加州。妹妹擅長作油畫,是某美術協會的會員,在加州頗有些名氣。她恒將售畫所得資助那些患大腦痲痹症的兒童,和購買訓練有素的狗,贈給盲者領路守戶。
在利物浦度假時期,長女出生,及抵煙臺,已滿六周。返途經過蘇伊士運河,一路上小蒂納很乖,睡眠的時間特多。一般沒事可做的單身婦女都喜歡代我們照料她。到了煙臺,母親見了頭生的外孫女大喜過望。我須即刻回到工作崗位,把小蒂納交給一名很細心的保姆來照料。
我們禮拜堂有專爲兒童設的主日學,但是路上許多衣服襤褸的孩子,並不肯進來。我們有見及此,就在通郊外平日騾馬往來頻繁的大路上租下一處寬敞房,專爲一般在街上無事做、好打鬧的孩子另設一班,其中不乏失怙無依,家境窮困的。我們出動招聚之,請他們來學唱歌,聽講聖經故事,那種快樂氣氛下,不久孩子數目增至二百。
日久成習,每屆禮拜日晨,多數孩子們先在門前等候。一見我到,附近的就跟著我的腳踏車一路奔跑,招呼著其他人:“來做禮拜!啊!來做禮拜!啊!”歡唱著學過的詩歌,一齊湧進門來。
一個小傢夥背負著他那跛腳的小朋友也來參加,真是令人鼓舞。每次下課前,我總要分送些糖果,算作一點款待。可是,好景不常,日軍登陸煙臺後我被迫停止了這種工作,令我悲惜不已。
婚後生活,情趣十分濃厚。我家至終有五個娃娃──兩男三女。我雖然每天到學校如常,但傳道工作卻減少了很多。孩子們每天下課回家前,我必須先趕回來。夏天,用過下午茶點後,我們帶著孩子們到海邊,游泳和划船,實因我們的新居就在海濱近處,也常就海邊野餐。那時工作稱意,空氣清新,運動充足,過著有光輝的快樂生活。
偶爾我帶著中國女學生到海濱來玩,其中多不肯下水試泳。
工作纏身,家中需要助手。廚師和花匠多帶家眷住在我們所供應的房子裏,所以他們精神很愉快。廚師的兒子搭理洗菜、切菜,另一親戚負責洗滌工作。會將一切安排有序的這位廚師儼如一總管。不需多說,飯食整好,他就坐上他的搖椅假寐片刻,讓別人爲他忙碌,十分逍遙自在!
一天,廚師捉到另一傭工已和他的女兒發生了關係,接著大家吵成一團。廚師向我們提出:除非將那傭工解雇,他寧自動請辭。那傭工當即向我們苦苦哀求,並保證痛改前非。實則,這件風流事乃是廚師的女兒主動的。同時他也向廚師告饒,給他下跪、磕頭。他的誠意終打動了廚師的慈心,寬恕了他。後來廚師把這個輕佻女兒送返鄉下,交由她祖父母好好看管。
一名替工
一般中國工人平日的態度和工作大都無瑕可指。可是,每逢有生病的,我們非找替工不可。我們發覺一名新替工的性情既狡詐又好鬧彆扭。一天晨起,她大哭大鬧,說是有人從她那兒偷走了二百元,所以沒法過了,就要去上吊。除非我即刻出錢二百元,她非自殺不可,當時她手持麻繩一條以證其言不虛,說做就做。但我深信,我們傭工中沒人會做這種壞事的,所以斥責其言語之虛妄。當她的威風使不開的時候,她就坦白承認這件事是捏造的,原想快快致富,才出此下策。照習慣,傭工若在主人的宅內自殺,主人的責任極其重大。總算不錯,這段不愉快的生活插曲得到了滿意的收場,我才松了一口氣。
一些風俗
滿面笑容的女傭送來一簍紅雞蛋,說是她女兒梅林剛生了兒子,請我們吃紅雞蛋好和她一家人一同歡樂。照例我們還了禮,是給嬰兒的。後來,長得美麗的梅林抱著孩子來給我們看。見他渾身穿戴紅色,紅緞衣、開襠褲,一頂小圓帽,頂上開個圓洞。
彼此送禮是個好風俗。中國人來訪,必帶著雞蛋或糕點一類禮物,我們總不讓客人空手而去,所以家中也預備著一些鳳梨罐頭類似的東西,全是中國人最喜愛的。客人來,輒有所求,習慣是必先扯些閒話,最後言歸正事。據說,一開口就談正事是不禮貌的。
中國人素重禮節儀態。即使窮人也會駐足問候:“好麽?”“吃過飯了?”中國人一日兩餐的習慣很普遍。從事苦役的人很少吃肉,整年吃小米片片(又名餅子,用小黃米、玉米、大豆三種新粉混合,加水,做成橢圓扁形,約手掌大,蒸烤之。譯者注)生蘿蔔和通心菜,堪扛重負,能推重車,健康而粗壯。蔥和柿子價廉,也富營養。柿子皮薄,作橙色,含鐵質特多。
金色年華
在中國,老人的好處多,頭髮灰白的都被尊敬,祖父母能享受晚輩的照顧。老人坐在磚炕上,熱茶供應無缺,飯食會依時送到炕桌上來,年輕的總讓老人先吃。對於老年父母之供養,兒女們也是責無旁貸的。老媽媽們大半時間坐在炕上,棉衣的遮蓋下能將雞蛋孵出小雞來。炕緊對著窗戶,看院中的動靜很方便。
第九章 假期(利物浦 威爾斯 牯嶺)
做家事的青年德福很愛我們的孩子,做飯的本事又好,一直渴望著能到國外開一下眼界。某年,我們返英國度假,帶他回去。初到英國時,他幾乎不懂英語,短時間,進步極快,不久獨自去街市購物了。
在利物浦住過一段日子,我怕德福太感寂寞,所以建議他到市內的華埠去找中國同胞們談談心。不料有興而去卻失望而歸,原來華埠的同胞全是南方人,不懂國語。
不久,德福收到一封報告他父母皆病的家信。見他終日愁眉不展,我們決定向“藍煙筒”輪船公司訂一張直放中國的船票,讓他即刻回去。等到他抵達煙臺的消息傳來,我們才將心放下。
我們打算去威爾斯住幾個月。我丈夫先去找住處,意想中是鄉下的小村舍。他果然找到離魯汀市鎮十英里遠的一處。和善的女房東引他看了各處,見附近有小溪,景致美麗。他回來後將經過的情形告訴我們,唯對房子的情形卻感茫然。不論如何,它既適合度假,我們遂舉家前往。及至到了一看,見附近的天然風光固然好,美中不足的是房子太矮小,我丈夫一不經意,腦袋就會撞著橫梁木。爐竈也不管用,火生不起來,只得買一隻煤油爐子用,也沒有可供洗澡的地方。
孩子們對鄉下風光更是興高采烈。近鄰住的是威爾斯本地人,不能講英語。在此縱有些不便,但它並未沖淡這次假日的樂趣。我們帶著留聲機和唱片,徒步旅行,度過一個有趣的假日。
夏日假期易過,我們搭船同回煙臺,路上費時六周。
由於業務上的需要,我丈夫須到上海去住些日子,我們舉家同往。那年,上海奇熱,兒女們幼小,在煙臺住慣了,都有些熬受不住。我和在上海居住已有一女嬰孩的妹妹瑪莉商量,同意結伴在牯嶺山上合租一所小房,去躲躲暑氣。我丈夫當然不克抽身,於是我姐妹兩家帶了保姆和廚子各一名起程前往。
從上海先抵九江,那是瓷器的集散地。我們去市場瀏覽,欣賞那些精致成套的食具,以及杯、碗等,用美麗的藍、金、或紅、金的配色與點綴。
上山不得不坐轎子,因爲坡太陡,掮夫個個都是力強健步的。垂直的懸崖之間的路險而窄。雖穩坐轎子上,卻由不得打顫。此時,安危已置之度外,掮夫倘滑了腳,後果必不堪想象。
山勢雄壯,上得高處,空氣新鮮,氣溫漸涼,溽暑緊去,氣爽如醇酒。
住房在半山,前面淺溪橫過,孩子們戲水方便爲樂。附近有不少的山澗小徑可去。最適野餐之地有一大水潭,是三條瀑布瀉下後合流處,深潭可供游泳。
廚子告,近鄰有失盜事發生,但他表示,我們可勿慮,他必力盡守護之責。夜間他將草褥子拖到近臺階的涼臺上睡覺,密藏廚房用一把利刃防身。他允諾必不會使用,只是用它嚇走盜賊罷了。他取一條繩索,橫拴在臺階的進路上。結果吃虧的是一名大清早進來的郵差。未提防,叫那繩索絆跌了一大跤,忿怒的郵差幸未受傷。
牯嶺的蜘蛛個頭大,加上蠍子和蜈蚣,叫人看了很不舒服。每晚我必在屋角和暗處尋找那些爬行的昆蟲,入睡前塞緊了蚊帳,最小的兒子和我合睡一床。某夜一覺醒來,發覺他不見了,以爲有人將他劫去。點燈一看,發覺他沈睡在床的一角,墊褥子下面。
過了幾天,一個孩子害了痢疾。我們素來對食物嚴加當心,故得病之由不明。後來才發現,問題出自牛奶。訂戶多起來,奶不夠分配,偷攙不潔的水所致。
第十章 入集中營
日本發動戰爭的時候,我們最小的孩子僅三周歲。日軍在煙臺登陸,佈防街頭,盤查行人,索看身份證和各種防疫注射證。
某次,去街市,證件忘記帶在身邊,日本兵強迫我和中國勞動民衆排在街頭的長龍裏。經我解釋,我已經接受過注射,若不信可回家去取來,但他不予理會。大家共用一針,並未給我帶來任何惡果,已屬幸運。
我家的廚師外出,時常忘記帶注射證,多次被迫注射。
一小組日本兵,闖入我家(此事應發生在珍珠港事變以後。譯者注),笨重的皮靴子踏得地板嘎吱作響,來查問我丈夫。他當即被逮捕了,只准攜帶輕便衣物,合裝一小手提箱裏,其他被捕的人已在外面卡車上等候。日本兵不肯說明拘留的地點和拘捕我丈夫的原因。孩子們驚惶失措,我的心好象在向下沈,但我力持鎮靜,安慰孩子們,說爸爸只是乘車外出罷了。流行中的謠傳:被捕者皆被槍決了。
後來,聽說這些被捕的外國人被車載著遊行市街,示衆完畢後,被拘禁在一家旅館裏。
我天天帶著孩子們走過這家旅館,爲要叫我丈夫看見我們,知道大家平安無恙。我們儘量慢行,不敢停留,也無法和他交談。
此後,日軍多次來我家搜查,爲的是要找到可控訴他的證據來。電話機已被取去,他們銷毀了他們不需要的文件、書報等,將有價值和有用處的東西全部載走。等到我們成爲俘虜以後,家中所余一切只好任人而取了,當然,這是以後的事。
一天,日軍來作徹底的搜查,起初個個露出一副凶相來,及至三歲小女兒茜拉端著一盤餅乾分送他們後,那淺黃色柔發和逗人喜愛的態度軟化了這些不速之客的心腸,態度忽變得緩和。其中一兵士甚至伸出一手指,用很不熟練的手法在鋼琴上彈出《神佑我王》(英國國歌。譯者注)。雖然氣氛如此,他們仍然堅持上樓搜查臥室。
錢已不夠用,又怕被盜,我將一部分鈔票密藏在小茜拉的一具布制玩具狗裏面。當一兵士撥弄著那些玩具時,任何人都能想象出我當時緊張的程度。小茜拉更沈不住氣,我急忙止住她,說:“他們不過是看看罷了!”等見他拿起那具裝鈔票的狗來看,我簡直要暈倒了;好在他看完就放回櫥裏。
當時,兩個最大的孩子已在上海英國商家作事,與我們音容兩隔。蒂納當一名打字速記員,彼得供職一家輪船公司當練習生。因我們被禁止寫信給任何人,故此後聯絡中斷了。我試發電報,但不蒙受理。後來,料想不到,接到來自上海的電報,爲蒂納要和一名挪威國人結婚徵求我們的同意。於是我到那間旅館裏去見日軍主管,希望能得到和我丈夫一談的機會。最後還是經日本領事的許可,我得以在旅館樓下前面和站在涼臺上受日軍監視下的丈夫交談數語。我丈夫意欲先充分暸解對方的情形,然後始能加以可否。事實上我們既無法將我們的意見送達,他們也不能久候,只有成婚了。十八個月後,雙方消息互通,才知他們婚後生活很快樂,新得一男嬰。女婿是大學畢業生,頗有工作能力,養家可無疑慮。
不幸我弟羅拔的拘留問題被當作專案處理。過去他是公司(煙臺、青島、濟南的仁德,青島的茂記,一共四間公司)的總經理,又爲公濟會 (即Free Masons or
Freemasonry,此會始創於七世紀,又一說爲十字軍東征時期,是建築工人的結社。近代英國的共濟會,成立於一七一七年,組織與英國的政教分離,宗旨對內互助共濟,對外廣行慈善和救災等工作。由於它不輕易與不肯公開招納會員,以及入會者各有序位和專稱之分,故恒被外間誤解。譯者注)的首腦人物 (他的稱謂是Grand Master即分會的首長,職責和許可權都很大。譯者注)正因他的地位和聲望,在日軍佔領煙臺初期,他時常挺身而出,救援一些求助的人。基於上述三重原因,遂遭日軍的忌恨,繼續被拘禁中。起初,我們深信他不久便可被釋,不意噩耗忽傳。(相傳他被日軍毒打後,腦部受傷溢血而死。譯者注)死訊一時難予置信。他只有四十歲,而且身體一向很好。
經過三個月的等候,一般被拘、受審查的外僑男丁皆被釋。唯獨我弟羅拔例外。
大家安享平安的日子並未長久。事先沒有通知,日本憲兵突然下令叫我們入集中營,限一小時準備好,每人只許攜帶行李一件。此時可喜的是我丈夫能在我們身邊,唯他因羅拔一人被撇在後面深感憂傷。
對於過去三個月的沈痛經歷,我丈夫一直守口如瓶,絲毫不肯談及,我們離家時,門不加鎖,分明日軍有意鼓勵閒人進來劫取餘物。
我們經過市街,中國人以憐惜的心情注視著我們。依中國人的說法是:啊!這些人就要去吃苦了!現今什麽也沒有了!
集中營在兩英里外,分派給我們的房間,共住了十七名,男、女、孩子都有,沒有床鋪,都睡在地上。人在毫無辦法可想的時候,只有隨遇而安。房間到處骯髒,水管子不好用。經過交涉,大家可以回家去取床褥子。丈夫和次子詹美在日軍監視下用手推車將家中的床褥子取來,時屆隆冬,遍地白雪。大家的床褥子全到,鋪在地上,擠得幾乎無路可走。爲著前途恐懼憂慮,熄燈後仍睡不著。
那是第一晚上所經歷的事:一位年長女性,由於她自己的房間亮著燈,無法更衣就寢,因此輕輕地進入我們的房間在暗處脫衣更換。不意仍有一絲光線從門上的扇形窗射進來,在暗中的我們仍看得很清楚。這種無法保持私隱的情形,漸漸就習慣了。
離家前,我們留下一點錢給廚師,專用作給我們家的狗買食物用,深以不久我們就可回來──真是妄想啊!捷利是個混種狗,對我們很親密,可愛得很。不意捷利竟掙脫了繩索,一路找到集中營,躲開值勤的日崗兵,直撲到我們房間來。崗兵將捷利驅走數次,可它多次闖進來。某夜,它又自窗口爬進,越過所有的睡鋪徑到我面前用舌來舔我的臉。我的心碎了,不忍再經歷這種場合。及至聽說我們就要被送到鄉下去的時候,就央請在營裏的一位美國醫生設法讓它永久沈睡。對於捷利,這是一樁好事。當然我們對之非常傷心。
難得的享受是到地下室用鐵盆來作熱水浴。我們取一隻鐵桶放在爐子上煮熱水,大家按規定輪流。某晚輪到一女孩,地下室只點著蠟燭。她發覺潑在身上的水既帶油漬又觸到一些條縷似的東西挂在身上。她驚跳起來,取燭光一照,方知誤用了煮白菜的水。
某日,我在廚房的工作完畢,叫我的孩子喊爸爸來吃飯。他回來帶一副悲苦的樣子說:“爸爸臥倒地下,不能動了! ”我急忙去,見他的確不能言語,已經癱瘓了一半身體。朋友們攙扶,使他躺在鋪上,召來一位曾在教會醫院工作的女醫生來。經過診查,結論:“病甚沈重,該靜養休息,我們幫不了什麽!”她囑大家爲我丈夫祈禱。我受的試煉已經夠大,實在不堪重負了。若此病在家中發生,我總不致如此無依無靠。又深恐日軍以他病重藉口將他移走,今生將不得再見面了。有人備好了一鋪行軍床送來供他用。此後我親手服事他的起居和飲食。大家都爲他的健康祈禱,我深信上主必定賜恩,使他康復。
關心我的人很多,表現於行動,也有人常送茶來。大家認爲我丈夫的死期將近,但仍繼續爲他祈禱。漸漸地,病情果見起色,先是口能言語,繼之手臂和雙腿也可活動,一切足證神恩浩大。
我們被拘於煙臺一年餘,忽然有令下,我們必須即刻遷到鄉下。
航程苦甚,因船小人多,統艙裏幾無餘隙。晚上,小女兒睡在我懷裏。上下水道既不流通,艙裏的氣味令人作嘔。日軍將上面的客艙佔用,沒有我們的份兒。好了!船終於白天攏岸,大家可重新呼吸新鮮空氣。這一路,船上無飯食供應,我們預先準備了麵包和茶水。真是可怖的兩天兩夜!
到了青島碼頭,不准停留,直奔火車站。火車上也是擁擠不堪。下了火車,我們爬上卡車,一路顛簸不堪,徑入濰縣集中營。 (即“樂道院”,是美國長老會所和廣文學堂故址。譯者注)尚未入營時,見牆上有數百被拘留的人向我們張望。此時正當暑季,天氣熱甚,多半穿著短褲、木屐,有的袒胸赤膊。車入集中營,大門扣上,見牆頭上布著電網,荷槍的哨兵在牆下往來巡行,情景真是觸目驚心,今已入敵人手下,已無可置疑了。我心中的沈重和憂懼自不必說,正不知下一步我們將被如何處置。
凡一切仰望神的人,他的應許總不會落空。當我走向那所分配給我們的小營房之際,十分奇妙,聖經上的章句立刻浮上我心頭:“耶和華的使者,在敬畏他的人四圍安營,搭救他們。”(詩篇三十四篇七節)至此,我的勇氣倍增,深信縱在敵人圍繞之下,必能勝過一切艱難。
我一家人住著沒有家俱的兩個狹小房間,但有自備的褥墊,而牆上只有一木架子。糟的是牆縫裏滿了臭蟲,因此不得不每天將被褥和所有衣服搬到外面去曝曬,並使出一切辦法希望將臭蟲滅絕。
每人都有一個身份牌子,必須時刻將它挂在身上。每天大家排隊點名,報數用日語。有人贈我小女兒一隻大玩偶,她喜不自勝,走到那裏抱到那裏。她叫我照做一個牌子縫在玩偶身上。每天排隊,小女兒也抱著玩偶同來。值班的衛兵點數,總弄不對,點查多次後才發現:多數了一個孩子的數目,原由於那具玩偶。
有一名衛兵的外號是“不行的”,因爲他時常用這幾個字對我們發出威嚇!
孩子們到處拾取磚塊,在戶外建起小爐竈來,這並非因有好多食物可煮。偶爾有花生油供應,於是大家排起長龍來,要等候幾小時才能買到手。我們在爐竈上用花生油來炸麵包,吃起來既香酥又營養。
有人帶進集中營一具磨花生成醬的小機器,大家都爭著借用,所以臨到我們借的機會不多,待磨的花生也只是一點點而已,因爲花生能分配或買到的數量本就很少。不過有點什麽可供在麵包上塗一塗都是一種享受啊!
一位性情和善在聖公會司教職的人將配給他的花生分了一些給孩子們。我的次子就用行動來報答他──代替他值勤挖廁坑的工作。他取一條手帕捂好了口鼻,挑著糞桶走起來一晃晃地,好象一隻跳躍的蟋蟀那樣愉快活潑。逆境似乎使人性好的一面發揚光大,在我們中間無分老幼,有一種同情的結合力。
救世軍的奏樂節目最受大衆歡迎。經許可,每屆周末有主日崇拜儀式,大家共同唱詩,帶來極大的喜樂。
千篇一律,整天吃麵包,孩子們切望有一點果子醬和奶油。他們問:“我們可不可以求神賜給一些果醬吃呢!”於是我們一同跪下祈求。禱告完了不久,有一位老太太走進來問:“這裏還剩下一點果醬,對我來說,它甜的過份,你們要不要?”原來她最近收到一個食品包裹。我們豈有不要之理?過去從來沒曾吃到那麽好的果醬啊!
大兒彼得被拘於上海附近的集中營裏。太平洋戰爭剛起時,他正患著斑疹傷寒。此時,我們盼望他能被轉移到濰縣來,我們可以就近照料他。我爲此事一直恒切禱告,並將這心願告訴了周圍的朋友。他們聽了,都異口同聲地說:“這是件不可能的事。上海屬華南區,我們屬華北。”我並未爲此氣餒,祈求如常。
他地集中營的一名日軍官因公務過境前赴上海集中營,我鼓起勇氣去求見,請他將我致上海集中營主管的呈文帶去。呈文中請求恩准彼得轉移到濰縣來,所具的理由是他父親久病未愈,希望兒子來到身邊。不料他收下呈文後說:“你作這種要求可能對你的兒子不利。”我聽了很驚慌,當即想索回呈文來。但他卻不肯還給我。此後多日,我繼續陷於失望和恐懼的苦境,並爲此事禱告,倘然神的旨意,可使呈文途中遺失,交不到也好。
苦等了一個多月,我們每天在集中營的牆頭上向外張望。一天,只見公路上一輛卡車自遠而近,車上滿載著衛兵。定睛一看,見其中有一名西方青年不是別人,我們當時的激動和興奮是不言而喻的。我既認出他來,正要湧向前去,他揮手示意叫我們別動,因他被解送的手續尚未完成,恐生意外。彼得自從收拾行裝上路以來,就不知果將被押解至何地。
彼得卒得歸回我等身邊,實屬一件奇迹。一位好心的鄰居送來一小玻璃罐水果醬,說給我們慶祝彼得回來用的。也有幾位老友將省下的麵包送來,彼得享受了一頓飽餐。
次子捷美自始和我們在一起。他具樂觀的天性,日常出語幽默,使我們的生活情趣增加,並彼此鼓勵。他司廚房工作,每天開出功能表的名字頗引人幻思。白菜厚湯和煮玉米糊叫作“濰縣樂”,清水泡麵包叫“麵包粥”,
“燉肉”不過是濃湯中加些騾肉等下等肉類和幾小條青菜而已,茄子則有足夠的供應。人在饑餓的時候,那管飯食對不對口味呢?代用咖啡和茶都不缺,大桶的供應,奶和糖皆無,水是用唧筒打上來的。
營內有醫院,也有手術室,醫生和護士都是被拘的外僑。有一間專爲病人而設的餐廳。腸胃病的患者特多。
營內有淋浴,這是一件該感謝的事,尤其正當夏日在溫度高達華氏一百度的時節。
冬天有分配的鐵爐子生火取暖。配給的煤屑須列隊去領,一次領一手提桶,等的時間很長。我們取煤屑兩份,粘土一份,加水混合,做成煤球,曬乾後燒火取暖。有時候煤球會被偷去少量。
營中有一處物品交換所。大家將自己多餘和不急需的物品拿出來公開交換。我將一套最好的衣服換來一罐煉奶,一家人藉此享受一番。我們在營裏從來沒見過一隻被棄的空罐裏面不是抹得乾乾淨淨的。我家一孩子說:“不要將它拋掉,它也許會像寡婦的油瓶空了以後還會自滿的啊!”(某寡婦欠債多,無法償還,債主逼甚,欲取其子作奴,她聽信了先知以利沙的話,憑自存的一小瓶油傾滿了所有的器皿。寡婦便賣油還債,而保其子。事見列王記下第四章。譯者注)
第十一章 自由以後 晚年的工作
被拘入濰縣集中營的人數約有一千五百,離營的先後須依姓氏的字母爲序,我們的姓以M爲首,被排於後期,須等待數星期之久。
我二弟的華語流利!戰時居要職,官階中校(隸屬英國情報局。譯者注)與一將軍奉派來本營接見所有的英籍俘虜數百人,每日忙碌異常。我僅找到一個機會在傍晚與他稍作談話。第二天,他和其他代表必須離營,前赴重慶,俟他公畢返回,將與我們見面再作長談。我爲著弟弟在戰時立功而自豪,當然切盼他早日回來。
可怖的事發生了!代表團的飛機在航赴重慶途中失事,乘客無一倖免。(該機自西安起飛,引擎發生故障,墜毀于秦嶺深山中。譯者注)
朋友中暫時對我隱瞞了那噩耗,直到我們離開集中營到了青島,完成下一步的計劃後,才告知了我。
日軍撤離煙臺後,已被共軍佔領,我們已不准再回到煙臺,故不得不在青島暫等。漸漸地,希望幻滅了。等待去煙臺的還有其他幾家人。
次女生病入醫院,達十二周之久,經過禱告,仰望和她自己的掙扎與決心,日漸有起色。接著,最小的女兒染白喉,我就陪她一同入院。及至她們先後出院,小女兒又患了盲腸炎,經割治,不久就康復了。
駐青島的英領事勸告一切英籍人士應該離開中國。煙臺的家既歸不得,我們的健康情況又很壞,遂決定搭乘“澳洲皇后”離開中國。同船有一些是各地集中營被釋的人,其餘的是奉調回國的英軍。我們的兩兒子本已先我們離開了青島。老大彼得先去澳洲,在一家水果園找到了工作。老二捷美去了蘇格蘭。我們其餘的人決意到蘇格蘭去找老二。
十一月間(應爲一九四六年。譯者注),抵英國港口時適逢一個陰暗的下午。我們感到失落了一切,是無家可歸的一群。直到我們見了捷美,才得到鼓勵和安慰。
我丈夫到處尋覓工作,總是碰壁,說是年齡已老。可是他剛進五十呢。
我們終於搬進了難民營。飽嘗乏味的集體生活之後我們十分渴望有自己的家,有工作,自食其力,也好裨益他人。看來,只有具經驗的職業工人才容易找工作。
聽說一家專門供應工廠飯食的廚房需要一名廚師,它距難民營不遠,步行可達,我試前往應徵。我雖無作廚師的經驗,但求職心切,已不慮及其它。經試工後,短期即能應付裕如。加上三名助手,我們供應著六十多名工人的飯食。我們的烹調法新穎,使他們的胃口大開。這些知識和技術乃是神給我儲備的。
我丈夫只偶爾做些臨時工作。一天,他見報紙上登載著伯金翰城一家安老院招請管理員的廣告。我丈夫希望我出面前去一談,要點是須確知職務的範圍,承擔些什麽事務和責任,我遂同意前去。一見那古老式的建築,對它先有了好感,及至我和住院的老人見面談話以後,深信我夫婦服務于此必能達到使住院的老人稱心如意的境地。負責人問我能否擔任廚房裏燒煮的工作,因爲原有的廚師即將離職,在新舊交替時我可以隨時接做。我最近給工人做飯的經驗,將有助於未來的工作,故自忖必可勝任愉快,唯仍待我丈夫來決定。
閒話少敘。雙方議妥。我們帶著兩個女兒一起搬進安老院。
工作是很稱心、順利的。我們想盡所有辦法使院中的老人快樂。提倡日常生活上的情趣和發展各人的僻好都應當列作首要:寫故事、作詩詞、彈鋼琴、劈園地種花卉贈送朋友,舉辦音樂晚會,藉以各施其能。有時,我司琴,大家一同唱詩歌,爲最愉快的一刻。有人會做形狀古怪的玩具,她就發動大家各做些特殊花式的物品,利用展出的機會就地出賣。老人們無分男女,不拘年齡,從其所好,充分擴展自己的才能,方可將生活調節得豐富美滿。
我們在大家志趣相投、和諧的環境中度過了十年時光,不幸我至愛的丈夫忽罹血栓病瘁然逝世。事出突然,我對失去了這位大半生中彼此患難與共的伴侶感到震驚。尤其在近十年來,我兩人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更使我的悲傷加深。
安老院希望我繼續工作下去,唯我感到這整個環境無時不使我回憶過去十年的情景,每令我不堪自恃。我終決心離開,所等待的是後繼我兩人工作的人選。
此後,對我來說,一切都大變了。可是我必須堅強起來,給孩子們樹立一個好榜樣。
我丈夫是一位心口如一,可資信賴的人,他的態度從容和藹,在一切事上總爲他人著想。
我租妥一處小房,搬了進去。裏面可說淩亂不堪。孩子們力助整修工作,使我得享舒適。
寫此文時,(約爲一九七一年。譯者注)兩女兒已經結婚了,我現有孫輩和外孫十四個,三女、十一男,其中有四個住在我不遠處。中國朋友一定會說我的福氣很大,因爲孫輩中男的居多。
第十二章 旅行所見
一九六零年(作者六十一歲。譯者注)居住塔斯美尼亞島(Tasmania──在澳洲以南。譯者注)的長女蒂納邀我到她那裏去住些日子。我們違面十三年,我欲見她們一家人的心切。我丈夫在世時,一度有意往訪,只因路遙、船資昂貴,遂作罷論。今經女婿專爲票價寄錢來,我就不再猶豫了。
起初,我對於自己單身行遠路這件事頗多躊躕。往日,我夫婦二人一起旅行,所有的事務由他獨辦,現在辦簽證護照的手續和訂船票等事要靠自己了。依蒂納的初衷,我們該一起去,她父親遽逝的消息使她不勝悲慟,此次堅請我前往,我不再以這遙遠一萬二千英里的航路爲慮,遂毅然成行。
朋友提出意見來,“何必呢?看你這年紀,路上忽然生了病卻怎麽辦?”此語頓使我的懷懼加深。可是,轉念一想,對前面的事過分顧慮是錯誤的,更辜負了恩典。多年來,我豈不渴望和我的長女相見嗎?怎可拋棄這次愉快之旅的良機呢?
我爲此事曾反復思想和辯論。我決定將一切所有交托那無時不看顧我們的上主。此行縱是一場冒險,也要懷抱愉快的心情去從事了。
登輪後,我自感心情落寞,兀自坐在甲板上。我環顧,只見一位陌生的老年女性凝視著我,若有所思,我問她,我們過去曾否相遇?她答,“你的面貌很熟,你以前住在中國嗎?
”交談以後才知她往年久居天津,戰時也被拘於濰縣集中營。當時營中人數多至一千五百人,事實上萬難相識,每逢見面,只打打招呼便了。當然,我們之間的舊話多得很,她和我相似,也是新近喪偶,過著像我一樣的寂寞生活。此後我們成了密友,時常聚在一起談天。
我們於四月間啓行自普利茅斯(Plymouth)搭一艘義大利輪船,乘客約一千五百人,其中三分之一是未成年的孩子。此次前赴澳洲定居的人不在少數,包括一些來自蘇格蘭大家口的人家。航程曆五星期,帶著如此多的孩子一起移民,這些家長們的勇氣實在可佩。
有十二鋪位的房艙不少。我們的房間較小,兩位荷蘭女性和一位赴澳洲悉尼到女婿家定居的蘇格蘭老祖母四人同一房間。此次全船客滿,孩子們到處亂跑。當父母的好象全躺在甲板的椅子上不肯動,任憑孩子們自由自在地玩耍。
船員全部意籍,他們對孩子們的活動採取放任、不干預的態度。有人提議組織上午的半日學課,免得孩子們滋鬧甚至闖禍。經數名青年女性之助,我負責幼稚班,約一百餘名,就甲板一隅當作課室,講功課、習唱遊。此後,孩子們每天課前一小時,就紛紛來等候,足證他們喜愛之甚。音樂室裏,船上的樂隊時常舉行演奏,交際舞每周舉行兩次。每禮拜天有主日崇拜的聯合聚會。聖公會,美以美會和天主教的牧師們各作領導,解經、祈禱。
船抵亞丁港(Aden)時在半夜後兩點,碼頭近處商店特爲我們開門營業。此後,一路不見陸地,經過十二天單調的大洋生活。船入福瑞曼特(Fremantle──澳洲最西南端。譯者注)已近夜晚,不能上岸觀光,乘客咸感失望。
船抵墨爾本市,大部分乘客在此下船,引起一片激動和興奮。一時碼頭上擠滿了來迎接英國新客的本地人。我的女兒特囑其友到碼頭來迎接我。彼此因不識面目,人又衆多,我只得一面走來走去,一面大喊我女兒的名字,自介爲其母,至終我們相遇。我被引導,出了海關檢查,穿過市區,徑赴飛機場。
自墨爾本起飛,曆一小時半即達塔斯馬尼亞,我一路思潮起伏,甚至連書報也無心讀下去。腳下見霍巴特(Hobart──塔島的首府,在南部。譯者注)的燈光閃爍,我快樂的無法自抑,幾近悲傷。
女兒全家到機場來接,見了女兒更是喜不自勝,彼此言歡,傾吐心思,談個不停,有時也激動得哭泣起來。兩外孫初時有些怕羞,等到熟了,則時時環繞膝邊,告訴我一些關於塔島的故事,有些是難以置信的。例如一隻黃瓜大得用刀剖挖空後可當個獨木舟用。(塔斯馬尼亞島爲澳洲的七大省之一,氣候終年溫和,土地肥沃,木材與農産占第一位,産蘋果的質與量馳名世界。譯者注)小孫女欲講又止,她做了一幅小小匾額寫著歡迎我的字句,並將鮮花擺滿了我的房間。她把外祖母將要來訪的消息遍傳于小朋友中間。後來又獲悉消息被宣揚廣及整個鎮上,成了家喻戶曉的新聞。
我發現塔島上的人十分純真可愛、好客、待人周到。我被請到許多人家去作客:吃茶、用飯、郊遊、野餐,藉此機會飽嘗“要人”受歡迎的滋味。
島上的風光明媚,好得驚人,美的是山、河流和湖泊。皚皚白雪巔峰的威靈登山似乎在永久守護著霍巴特市。附近有整潔的港口,灣內水深。
我們一同到阿瑟港(Port
Arthur)觀光,是爲早年放逐、拘禁囚犯(自英國和澳洲本島。譯者注),遙想當時必爲一怨傷、晦暗之地。後來我們又到侖西斯登(Launceston──島之北部。譯者注)的鄉下去朋友經營畜羊事業的一家農場裏小住。
日子到了,我終在惆悵中離開塔島。倘非與其他兒女們相距太遠,我該終老斯地。
歸途所見的景物較來時路程所見更饒情趣,船攏岸的港口也多,例如阿德來得(Adelaide──在澳洲南岸,亦爲省首府之一。譯者注)和科侖坡(Columbo),後者實在是一令人著迷之地。許多著手繡和手繪莎麗衣服的印度婦女帶著孩子們上船來到處查看,其中有的成爲乘客。
小販上船來兜售貨品:飾物、木雕小象、籃子、皮革製品等。船的周圍也停滿了小艇,各載著物品,有人用筐子將貨用繩子提到船上,讓乘客看,雙方討價還價。
上岸,入一家旅館去品嘗名茶,遂即被邀去參觀印度教儀式的婚禮。見賓客鹹集,約二百名,氣氛歡愉異常。珠光寶氣的新娘是西方裝束,由僧侶主儀式,其繁也新奇。十二名女伴娘正對新人詠唱那冗長的祝曲時,我們不得不離開,實由於開船的時間已迫。
離科侖坡後,屢見飛魚躍出水面,又見一海豚群尾隨本船前行,時時躍向空中,乘客歡娛。
抵亞丁港,小販紛紛登船,一魔術師表演特技,將小雞自各地方變出來,一女子的衫裏竟藏了好幾隻。又將一隻金魚缸變來變去,從不被注意的角落裏取了出來。
自塞得港(Port
Said)開出來不久即穿過麥西納海峽(Messina 在西西里島的東北端,遙對義大利半島極南的尖端。譯者注),意國移民局的官員登輪值公。又北行,見司托羅波利(Stromboli──西西里北群島中最北面的一海島。譯者注)儼若碧海中一巨石突出,極峰爲火山,常年吐出白煙,山下靜臥小村,歷歷可見,居民似無所懼。
傍晚,船抵那不勒斯(Naples),時值節日,全城燈火通明,港內滿泊輪船,各高張燈光和旗幟,等於對我們作盛大歡迎。山上的古堡也點綴得十分光明,狀如神話裏應有的情景。
船出港時,大家彼此說:“只差六天就到南安普敦(Southampton)了。至愛的古老英國,那管細雨濛濛或霧氣沈沈,到底是自己的家鄉啊!”乘客開始忙起來,整理好了行李,準備下船。
船上舉行送別大會,晚餐時,有交際舞。正待甜食上桌,燈光忽熄,侍役出動,手托蛋白酥皮糕和水果,盤上點綴著燭光,一齊送到,景像煞是好看。大家拍手喝彩。
其實,這次旅程已夠長了,一般暈船的人尤感太久。我乘船的本領素不甚高強,唯不曾錯過一次餐飯。一位個性樂觀、輕快的年老女乘客在船上遇見一名老鰥夫,兩人情投意合,上岸後即將舉行婚禮,結爲夫婦。
我的心始終惦記著和我的至親重新聚首這件事,我是何等渴望能將大女兒一家人帶著一起同返英國啊!我心中的歡喜和惆悵總是互相交織著。我終於再度經歷神的洪恩,並確知神能“充充足足的成就一切超過我們所求所想的”(以弗所書三章二十節)。
大兒彼得的妻子是蘇格蘭人,夫婦兩人原在馬來亞作宣教士,歷時八年,後來喉嚨染疾,迫得減少講道工作。經專家的勸告,暫回英國來,但情況久無改善,故不能再返馬來亞。對於兩位能讀中文,能講中國話,志願在馬來亞中國人之間傳福音的人來說,打擊和失望是很重的。
多時,我們不明神的旨意,可說既難理解,又不可思議。唯我等基督信徒深信神對每個人都有計劃和安排。倘我們忍耐順服來學習,就必尋見平安和喜樂。
此時(一九七一)彼得已轉入商界,他利用餘暇仍爲主耶穌工作,希望有朝一日喉嚨會恢復原狀,重返馬來亞。
老二捷美在政府福利機構任職,有六個孩子。
神的恩慈在我們每人身上都顯明了奇妙的作爲,且長久相隨。在我們生命中的晦暗日子裏,心中充滿了疑慮、畏懼和失望,但是神和我們同在的覺悟不曾間斷,唯是在那時刻,那環境,神的同在更是明顯。
我一生充滿了祈求蒙應允的例子。耶穌與我永在一起的信念已成了我的保證和護佑,爲此不得不多加感謝。在我的身上已證明了“萬事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羅馬書八章二十八節)那句話。
一九八五年六月譯于美國賓州
(經本文作者長子慕彼得的同意,譯本得與原作同時發表,合訂一冊。譯者)
想起了马茂兰 姜 波
1858年中英《天津条约》签定后,烟台成为了山东最早的通商口岸,众多的外国传教士也竞相踏上了这片民风淳朴、物产富饶的沿海小镇。英国北爱尔兰人詹姆士·马茂兰(James·Mamullan)夫妇就是其中的一对,他们万里遥遥来到烟台,靠英国政府发给的微薄津贴开始了艰苦的传教生活。
1893年,马茂兰于烟台的大马路创办了“詹姆士.马茂兰公司”,并根据中国传统商业“仁义道德”的习惯把公司的中文名字命名为“仁德洋行”。随后马茂兰夫人“遂设教会手工学校于烟埠”开始了正式招收学徒传授花边编织工艺。不久学校改名为“培真女校”,专门收容生活贫困的女子入学,学校采用半工半读的形式,一半时 间用来读书听道,另一半时间用来学习编织花边,每位学童每月可获钱5000至8000文。这样一来,周围的百姓十分羡慕,竟相争送他们的女儿来培真女校学艺。
图①摄于民国初年
图①便是当时培真女校的情景。当时学校已采用了现代宽敞明亮的教室,教室的布局和现代普通的教室已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墙上的一幅幅宗教图画才显示了它特有的宗教气氛。照片上的女孩小的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大的已有二十多岁了,不少女孩还裹着小脚,她们走出家门的这一步或许只是为了谋生学艺,然而正是她们这一步才开始了烟台花边绣花工艺长达百年的历史。教室两边女孩所学的花边在胶东被称艺长达百年的历史。教室两边女孩所学的花边在胶东被称为“棒槌花边”,这种花边样子至今还散见于胶东的农村,其中不少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仍能飞快自如地操作,不知道她们是否就是当年千百个培真女校生中的一员。
马茂兰夫妇在传教过程中发现烟台各县妇女心灵手巧,但当时诸多妇女仍以家庭劳动为主,不参加社会劳动,生活清贫。于是马茂兰夫妇就产生了利用传教把这些妇女组织起来,向她们传授一门谋生手艺的想法。恰巧这时美国长老会传教士海尔济的妻子梵妮在烟台开办了一家花边讲习班,1893年夏天第一期讲习班有17名烟台妇女参加花边和发网编织技术的学习。但不久,海氏夫妇回国,马茂兰夫妇就接替了他们的事业。
图②摄于民国初年
图②是当时培真学校中学麻布绣花的妇女。麻布绣花在培真女校中推广略晚,大概它需要一定刺绣经验,所以这种绣花多为成年妇女绣制。或许这位已近中年的妇女想不到,她所用的麻布绣花的原料是从英国、比利时进口,而图案由美国纽约的卡利克公司设计,不久,她绣制的花边就飘洋过海,进入了美国、加拿大的各大城市,装饰着中产阶级的家庭。当时美国的高层建筑正在兴起,这种返朴归真的室内装饰布料颇受欢迎,加拿大的多朗祯公司就因推广这种麻布花边而大发其财。
由于培真女校的推广,再加上仁德洋行的发展,使花边绣品的海外销售有了有利的条件,所以花边绣花工艺在烟台及其周围乡村很快地发展起来了。“历年以来,借此艺为生活之妇女,烟台一埠数以千计。”
到了本世纪初,仁德洋行已成为山东资金势力最大的洋行,其经营的花边绣品远销当时欧洲的英、法、德诸国。
仁德洋行的花边绣品除了教会学校培真女校生产的一小部分外,在经营上绝大部分采用把原料售给周围各县的绣花庄小业主,再由他们组织农村妇女织绣的办法。胶东妇女素来勤劳聪慧,她们的传统手工刺绣、剪纸等民间艺术都十分精美,又素有编织发网、渔网的传统,所以她们织绣的花边绣花都十分精美。由于花边绣花都是农家妇女炕头作业,并不影响她们的家务劳动,原来无收入的家庭妇女靠此每月可有十余元的收入,这样一来大大改善了她们的生活和社会地位。
当时烟台周围各县的花边绣花业以栖霞最为盛行,牟平、福山、招远等地也十分发达。据抗战前夕招远县的统计,全县共有花边绣花庄108处,从业人员3万多人,年产值达300多万元。更值得一提的是,开始编织花边的原料线均需由英国进口,后来日本又来倾销。二三十年代以后,随着民族产业的兴起,花边线和网扣线均用中国青岛生产的,这从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当时民族纺织业的发展。
仁德洋行的花边绣品除了教会学校培真女校生产的一小部分外,在经营上绝大部分采用把原料售给周围各县的绣花庄小业主,再由他们组织农村妇女织绣的办法。胶东妇女素来勤劳聪慧,她们的传统手工刺绣、剪纸等民间艺术都十分精美,又素有编织发网、渔网的传统,所以她们织绣的花边绣花都十分精美。由于花边绣花都是农家妇女炕头作业,并不影响她们的家务劳动,原来无收入的家庭妇女靠此每月可有十余元的收入,这样一来大大改善了她们的生活和社会地位。
当时烟台周围各县的花边绣花业以栖霞最为盛行,牟平、福山、招远等地也十分发达。据抗战前夕招远县的统计,全县共有花边绣花庄108处,从业人员3万多人,年产值达300多万元。更值得一提的是,开始编织花边的原料线均需由英国进口,后来日本又来倾销。二三十年代以后,随着民族产业的兴起,花边线和网扣线均用中国青岛生产的,这从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当时民族纺织业的发展。
老马茂兰1916年在烟台病逝,仁德洋行遂由其长子大马茂兰接管。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驻烟台的日本人查封了仁德洋行和培真女校、培真小学等教会学校,并将大马茂兰解往青岛杀害。盛极一时的烟台绣花和花边业也蒙受了沉重的打击。但提起烟台的花边绣花业,我们不能不想起马茂兰一家为此付出的艰辛的努力。
三十年代烟台毓璜顶剪纸厂追踪报导 作者:范朴
资料1
1997年在《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民间工艺美术委员会第十四届年会》上,山东省美术馆鲍家虎先生在《剪纸与宗教》论文中提出:"据史料载:1930年由美国传教士尔文发起,招聘中国女基督教徒若干人,在烟台毓璜顶办起了胶东第一个剪纸研究会。外来的洋教要想在中国民众中传播,也得像其他宗教一样利用中国民间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宣传教义。我保存于五十年代在牟平搜集的两张宣传基督教义的剪纸书签就是很难得的例证。这两帧书签是长条白色卡纸制成分别铅印有:'投靠耶和华,强似依赖人。','我们应当彼此相爱'。并注有选自'诗篇一百十八篇八节'、'约翰壹书三章十一节'和英文对照。上贴两张衬色剪纸,一幅古装仕女提花篮,另一幅是现代妇女背小孩,都为黑色纸剪成,镂空处内下衬彩色绸罗,人的五官为笔描,形象生动,色彩鲜艳。当是解放前教会组织民间艺人制作的。是否就是上述剪纸研究会所制,也说不定。"
资料2
英国传教士霍华德和玛莉.柯立夫(Howard and Mary Cliff)之子,罗曼.柯立夫牧师(Norman Cliff),1925年出生于中国,少年时代在烟台生活,曾就读于烟台的芝罘学校(The Chefoo
School ),曾为英国"中国教会之友"(FCC)司库,1998年来华访问时我们谈到毓璜顶剪纸问题时,他记得确有此事,并提供了一本他收藏的剪纸。
那是一本用深蓝色锦绫裱糊为封面的线装的记念册,扉页是一幅黑色剪纸和英文的八仙(The
Eight Immortals)介绍,内页是八幅用黑纸剪成的八仙,镂空处也同样衬彩色绸罗,五官用笔勾绘的剪纸,每页之间夹有铅印于拷贝纸上的英文说明,既可保护剪纸,又可向西方人介绍作品的内容。更令人惊喜的是最后一页拷贝纸上印有英文的以下标记和文字:
Temple
Hill Cut-out's Chefoo China: The
Cut-outs of Temple Hill are an adaptation of figures of animals, plants,
insects, dragons, etc. cut by the women of Shantung for unknown generations.
These they have cut out and pasted in their windows of walls at the China New
Year time. We have "Christianized" Chinese cutouts by using their
skill to cut out Wise men and camels. Or the Shepherds on the hill of Bethlehem
for our Christmas card.
The
first step in making cutouts is the preparing of the stencil pattern. A first
pattern is cut from a drawing by a skillful cutter who has a good deal of
artistic sense. This pattern is then placed on a thin sheet of paper which is
laid on a board. All so sprinkled with water and the pattern pressed down
carefully. This is held upside down over a little lamp which has a wick, but
when it is dry and peeled off there remains a white stencil underneath. This
stencil so sewed down to ten thick nesses of colored paper and with sharp
little iron scissors and tiny knives of various shapes, the cutter in about
half an hour has cut out the design, making ten at a time.
The
designs are separated and pasted on a card, which is the most difficult process
of all. After inspection to see if any parts are left loose, the work is
finished, and hundreds of place cards, boxes of note paper, correspondence cards,
children's note paper , and Christmas cards, are made each week.
Made by the Self-help Dept. Women's Bible School Presbyterian Mission
(译文:祷告山剪纸--中国芝罘:祷告山剪纸是根据山东农村妇女在春节期间所剪的动物、植物、昆虫、龙等形象的窗花而改制的。我们用这传统的技法剪出博士和骆驼或在伯利恒山上的牧羊人等形象表现我们基督教信仰,并用这剪纸做成圣诞卡。
制作剪纸的第一步是准备样板。最初的花样子要由一位心灵手巧的技艺高超的艺人根据设计画稿而刻制,然后将刻出的花样放在平铺在木板上的薄纸上,喷洒上水,小心地把铰好的花样压平,贴在纸上以后,用一盏没有灯罩的油灯燃起的烟来熏黑,当花样和薄纸熏干,轻轻地揭开花样,纸上就留下白色的花样子。接着把这新设计的样子与十层色纸缝在一起,用锋利的小剪子和各种不同形状的小刀剪和刻,大约半小时那新作品就可以刻出,一次有十张。
把这十张剪纸分开然后分别贴在卡纸上,这是最艰难的一道工序,在确定剪纸完全贴牢以后才算结束。每星期可以制作数以百计的成箱的贴有剪纸的卡片,信笺、明信片、儿童用的记念册、和圣诞卡。
长老会妇女圣经学校勤工俭学部制作)
资料3
烟台爱道女校:爱道女校的前身是1904年美国北方长老会传教士魏利夫妇在毓璜顶开办的烟台毓璜顶女校,1917年因魏利夫妇回国而停办。1927年始正式称之为烟台爱道女校,又称为妇女圣经学校。三十年代初期,由烟台毓璜顶医院的两位美国籍医生夫人--白夫人、吴夫人和一位牧师夫人--邦夫人负责,另有中国籍教员数名。该校无正式学制,以宗教课程为主。烟台爱道女校发扬光大了中国古代民间的传统艺术--剪纸,并使之商业化。该校剪纸作品主要用于圣诞、新年贺片、入席名卡、月份牌、签到簿、纪念册等。制品初期在中国沿海及长江口各通商口岸的西方侨民和教会中试销,后扩及西方国家。1937年前后,该校每年承接价值数万元的订单,当时有学生近80人。三十年代末期,剪纸花样发展近百种,当时因订单过多,又增聘数十名女性加以训练,成为长期工人。学校利用盈余得以经济独立并扩建校舍、运动场、花园等。1941年,白夫人、邦夫人等外籍侨民及传教士同被侵华日军关押。次年,押解到潍县集中营,该校至此结束。(田巧莲供稿)
资料4
三十年代在毓璜顶的剪纸厂属于美国长老会所办的爱道圣经学校。爱道学校的学生大多数是来自农村,家境贫寒,邦志彦牧师帮助他们工作。于健峰当时在爱道学校读书。校内有个被称为"花坊"的剪纸厂,当时有不少人在里面刻花,学生也可勤工俭学,于健峰在里面刻花也是半工半读。负责这剪纸厂的是美国人,大家叫她"白师娘",她负责采购纸、绸子,也管理生产,部分人在厂里做,也有部分人拿回去加工。白师娘要求相当严。当时剪纸用的纸是本地的,贴剪纸的卡纸是国外运来的。这些产品销售的很好,所得的利润支撑学校的开支和帮助贫困学生。(图1
山东剪纸艺术家于健峰遗作,三十年代毓璜顶剪纸厂作品及样稿) (根据已故剪纸艺术家于健峰的丈夫王秀禄老人口述整理)
资料5
据87岁的宋书文老人介绍:她曾在爱道学校就读,目的是读书与传道,不以剪花为主,剪纸厂的主办人是白师娘,她的丈夫白立德大夫是医院(现在烟台毓璜顶医院)的院长。
办这厂的起因是什么呢?据说有一次白师娘要回国,有一位学生送了她一幅剪纸,她带回美国以后发现大家都很喜爱,她从中得到启发,回校后就办了一个剪纸厂。该厂离爱道学校很近,(就在现在的毓璜顶公园下面)学生放学以后就可以去刻花。当时的剪纸被西方的市场接受,销得很好。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住在烟台的外国人全被赶走,该厂关闭,前后可能有七八年时间。
(吴淑香供稿)
资料6
高云惠老人18岁时(约1936年)从农村到爱道学校读书,爱道学校除了教授圣经以外,主要还是以教授国文、算术、常识、卫生等文化知识。她因家里穷,就到剪纸厂半工半读,可以挣饭钱和学费。当时剪纸厂已办了两年,是白师娘和梅师娘合办的。她进爱道学校时还没有信主,也不会刻花,刻花是在花坊学的。
到爱道的第二年因家庭有变故,高云惠老人需要养活老母亲,因此放弃学习,专职剪纸并成为负责打样品的技术人员。该厂中剪纸的样子是白师娘自己画的,画完后由高云惠照样剪出,经白师娘修改确认后,再由木工刻出木板样,沾着红色往纸上印,然后发给刻花工人刻(图2印好的花样)。
剪纸厂还有一个大工头叫刘淑美,主管全厂的一切事务工作,包括工人工资的发放,厂内工人和外加工人员的生产管理,产品的出口包装等。该厂内每天正式做工的有十几个人,但在厂内刻花的有30-40人,大部分是放学后的学生。正式工每人每天约收入一块钱,(当时的粮食是二块钱一担)月收入有25-26块钱。星期天不做工,白师娘和学生都外出传道。货多时,也有外界人员来厂拿货回家刻,(外加工)当时生意很兴旺,都是用箱子包装出口美国的。
1942年,24岁的高云惠回家生完第一个孩子回来上班时,看见外国人都被关在附近学校的大操场上(临时集中营),以后不知去向,从此剪纸厂已经不复存在了。
高云惠老人收藏的一本有百余种花样的样本,在1960年左右被一位称为是济南大众报社的人借去至今未还,实为遗憾。 (据高云惠口述吴淑香整理并供稿)
资料7
白师娘,白立德(白大夫是烟台毓璜顶医院院长)夫人,美国长老会传教士,爱道圣经女校负责人之一。为帮助贫困学生,鼓励学生勤工俭学,1934年在烟台毓璜顶创办剪纸厂,为主要负责人。剪纸厂不仅养活学校也周济穷人,挣钱的目的就是为了传道,学校和医院每年两次给学生和工人检查身体,学生和工人有病可在毓璜顶医院免费治疗。
白师娘当时年龄约五十来岁。在剪纸厂存在的七八年中,设计了几百种刻纸样子。她非常勤奋,几乎每天都画样稿。在制作技法上,开始都是用剪子剪,后来白师娘发现有些人外加工刻得又快又好,就改进原来的技法,加以推广,从此工人都用刀刻,有一个人专门为该厂打刀,刀有30多种,各种形状都有,下面垫块杏木板,刻起来很方便。 (根据高云惠口述整理)
资料8:白师娘设计的部分剪纸(图3--9)
综合以上资料,可做出以下推论:
三十年代出现在山东烟台毓璜顶剪纸厂,发起者或创办者与负责人是美国长老会的白师娘。这与资料1中鲍家虎先生提及的"1930年由美国传教士尔文发起,……"有偏差,根据《烟台市民族宗教志》,该地区传教士中无"尔文"其人,而长老会属基督教加尔文宗,"尔文"一词可能为烟台文化部门档案馆的误录,如将鲍先生此语改为"1930年由美国加尔文宗传教士发起,……"则与资料2--资料6 都相吻合,因此可以得出此结论,这在中国剪纸艺术史上产生过影响的剪纸厂是美国长老会发起的,白夫人为负责人。
资料2中,蓝色线装剪纸记念册标记的文字为"祷告山剪纸--中国芝罘",生产者为美国长老会女子圣经学校勤工俭学部,"芝罘"是当时外国人对烟台的称呼, "祷告山"为"毓璜顶"的别名。根据《烟台市民族宗教志》记载,烟台当时为外国人子女接受西方教育所办的学校叫"芝罘学校",烟台市现有"芝罘区"。可肯定资料1--资料6中所指的是同一件事,都能说明当时剪纸厂的确切地点在烟台毓璜顶。
根据资料3-6,该剪纸厂约建于1934年,1937年后为鼎盛时期,1941年被迫关闭。资料2
中提及的剪纸样子是传统的油灯烟薰出来的,这种方法较慢,不适于批量生产。而高云惠老人提及的用木刻复制样子,说明她在厂打样时(1937年后)正是兴旺时期,每种产品要大批量生产。
从剪纸作品的内容来看,以介绍中国的民俗文化、三十年代胶东地区的风土人情为主(图3、5、8),也有介绍传统文化的,如"八仙",也有传福音的作品,但是画面和经文内容不很吻合,作品不是为诠释经文而作。其他介绍基督教信仰的作品则绝大多数是围绕圣诞主题,为做成圣诞卡而设计的。(图10、11)可以说该厂剪纸创建与生产的目的,不是用民间剪纸的语言直接去传福音,而是作为一种自养手段,解决爱道女校的各项费用开支包括学生的生活费、学费及其他事工的经费,间接地传福音。
根据资料4-6载,剪纸的花样皆为白夫人所设计。从剪纸的风格来看,图6,图7,是典型的西方传统剪纸风格,人物形象主要是剪影,缺少中国民间剪纸的韵味,与中国剪纸很不相同。参见图15、16的欧美剪纸。
但是白夫人没把欧美剪纸搬到中国来,她在创作时吸收并夸张了中国画的构图特点,如图5,14,15、16、17,18,栩栩如生地描绘出当时胶东的民俗风情,灵巧自如地揉和了东西方文化,用西方人能够接受的艺术形式介绍中国的民俗文化。不仅如此,白夫人在创作时还吸收了中国民间剪纸的特点,例如图8中,人物的五官已不同于剪影人物,而有胶东民间剪纸的特点(图19)。另外从图6等衬色剪纸看,人物的五官则用勾绘剪纸的技法,这是流传胶东一带古老的传统剪纸技法,很有地方特色。
可以说,白夫人是上帝忠实的仆人也是天才的剪纸艺术家,她设计的剪纸作品在于健峰老人几十年的遗作中,一眼就能辨出,鲜明的地方特色与时代特色是她在生活中仔细观察后提炼出来的,形象生动,语言简练,充满生活情趣,成为三十年代生活写真的典范,至今仍有其较高的艺术价值。她还是个优秀的企业家,当时的产品她经过考察亲自选用了最好的材料,使我们看到五六十年前的衬色剪纸色泽依然鲜亮如初。这也给我们今天的剪纸生产者留下了启示,应精选我们剪纸所用的纸张,改变我们的剪纸一两年就退色的现状。
此外,笔者还要再缀一笔,今日美国剪纸协会(Guild of American Paper-cutters)的标记(图20、21)与当年祷告山剪纸标记雷同,是否受其影响,有无相承关系,有待进一步研究。
笔者不知道没被载入史册的白夫人姓名(也许美国长老会有档案可查),当年爱道女校的学生都亲切地叫她"白师娘",她与丈夫白大夫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播撒福音和爱的种子,蒙上帝的悦纳和祝福,工作的果效至今犹存。当年的年轻学生,今日耄耋老妪,仍记得她每天工人上班时她就在家里画样子,每星期天与学生外出传道,行走时腿脚已有些颤颤萎萎的,并记得在她毓璜顶的家中教学生做菜并从营养学的角度谈饮食的搭配,关心学生的健康。自从1942年被日本军关押后,再也没有见到或听到有关她的消息。
白夫人绝没想到当年这为支持爱道女校生存的剪纸厂在关闭了近六十年后会重新引起关注,她每日辛勤绘制的画稿有如此高的研究价值,她更没想到在半个世纪以后在中国会有个基督教艺术中心,有人特别关注剪纸艺术,用剪纸艺术来诠释圣经和表达信仰。在她工作过的毓璜顶周围,在胶东地区,有一批民间的剪纸艺术家与剪纸爱好者,正在踏着她佳美的脚踪,走上用剪纸艺术事奉的路。这如同半世纪前她撒下的一把种子,在所应许之日得以发芽,生长。
(范朴 艺术家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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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坊营中无恨愁 方仁念弟兄
01/08/2002
难道在这些刽子手的弥天罪行面前,还要饶恕和代祷吗?
玛乔瑞(Marjorie
Jackson)是我所在的一家美国新泽西州教会的牧师太太。她有一段常人看来异常悲惨的经历,然而她却因为有信心,有爱,从仇恨中全然释放了出来。我愿在她的经历中采撷若干片断,与像我一样曾沉浸在仇恨中的大陆弟兄姊妹分享。
分离的码头
1938年的1月,玛乔瑞刚过了六岁的生日还没几天,她的父母大卫和凯瑟琳,就拖大带小地从昆明绕道越南抵达香港。他们要将玛乔瑞和她的哥哥杰姆送上赴烟台的海船,前往传教士子女寄宿学校。
海风吹得特别紧,妈妈凯瑟琳不断为小女儿整理外套的衣襟,还关照她开船以后要把围巾扎紧,以免被吹落到海里。去烟台的海程遥远且险恶,特别是在芦沟桥事变以后,战争的阴云正笼罩着北方中国。跨过大半个神州,将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送入寄宿学校求学,这实在不能不让父母牵肠挂肚。然而早在1927年结连理于上海之前,他们便各自与所属的中国内地会签约:一旦结婚有了孩子,自六岁开始便必须将他们送往烟台寄宿学校,以便毫无挂牵、一身轻松地在艰苦的中国内地传教。
这个协约现在看来也许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强迫父母与子女相隔大半个中国,一年才能见面一次,但这确实是基于当时中国内地会的任务、经济状况以及孩子教育的需要。因此,从孩子牙牙学语的时候开始,双亲就教育他们认识神,热爱神,及早做好思想准备。一到六岁,孩子便离开父母,在寄宿学校独立生活。玛乔瑞的哥哥早两年就已经去了寄宿学校,这次他是回家休假后重返学校,而玛乔瑞恰好可与他同行。
凯瑟琳屈身蹲下。也许女儿注意到了母亲的泪水,她用那特别清脆的童声对妈妈说:“别哭,妈妈,你不是一直告诉我们耶稣从不会离开、舍弃我们吗?”杰姆也悄悄地来到了她们身旁,一只手拉着妈妈,一只手拉着小妹妹,用大人的口气允诺着:“我已经长大了,会好好照顾玛乔瑞的,我们还有最好的老师,我们还有耶稣!”孩子们的信心和安慰,抚平了母亲的伤痛。
该是开船启程的时候了,父亲用双臂将全家围在一起,低下头为孩子们祈祷:“亲爱的父神啊,我们将孩子全然仰望交托在您的手中,虽然他们幼小娇嫩,但他们爱您,信赖您,您也早已给了我们这样的应许:‘你的儿女都要守耶和华的教训,你的儿女必大享平安。’主啊,我们知道您必全程引领他们前面的路……”然而谁也料想不到,这次分别以后,他们全家只是在这年的圣诞节短短相聚了几天,接下去却是近七年的分离。在不通音讯的情况下,孩子们在日本人的集中营里熬过了三年。
潍坊集中营
1943年初秋,日本人在山东潍坊的集中营里,关押了一千六百多外国人,其中由烟台转来的内地会寄宿学校的师生,就有二百多人。天气的炎热和集中营的拥挤,使得营内到处散发着燠热的人气和汗臭,唯有早晨是比较清爽的。
才七点多钟,集中营内就传出囚犯们所熟悉的歌声,那是孩子们在晨祷时唱的圣诗:“耶和华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是我们在患难中随时的帮助……”“惟独他是我的磐石,我的拯救。他是我的高台,我必不动摇……”清脆宏亮的童声,充满了爱,充满了热忱,充满了盼望。歌声为每个人传递了上帝的信息——他没有忘记这里的每一个囚犯,他必看顾拯救。歌声也成为人们心灵的净化剂,溶化了心中的畏惧、怨恨和苦毒。每当囚犯们听到这歌声,便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手中的工作,仰望他们可能看得见的那片苍天。
一天,日军通知,凡属美籍的寄宿学生将被遣送,登上返国的海船。玛乔瑞的表妹凯蒂也将离开集中营回国。这对于朝夕相处、情同手足,而又因属加拿大籍、不得遣返的玛乔瑞来说,是多么忧伤的别离。寄宿学校老师看出了她的心,安慰这些被迫留下的孩子:“孩子,不要憎恨日本人的残忍,更不要埋怨命运的不公。要知道神既允许这一切发生,就有神的旨意在里面。就像但以理被丢在狮子坑里,约瑟被关在埃及的牢房,为的是成全神的旨意,将来成就神伟大的计划。神一直与我们同在,到了日子,他必领每个人平安地与父母相聚。”
集合铃一响,凯蒂和其他的美籍学生一起,最后一次出列点名,然后就排成双行,通过日本人的岗哨,走出那以前谁都不能通过的大门。表妹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招手,玛乔瑞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一次又一次,她举起手想把它们擦净,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些。一次又一次,她尽力往上跳跃,为的是让视线越过那布满铁丝网和碎玻璃的围墙,把表妹的背影再一次印在自己的心版上。然后,她感到身旁的一位老师,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带头高声唱起圣诗,那爱的旋律慢慢熨平着她心头的创伤。
接下来的一天,像每个平常的日子一样,孩子们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的,他们上课:英文,数学,法文,拉丁文,历史,圣经……每个人小心翼翼地翻着课本。因为没有新的课本能进入集中营,书是用了一年又一年的,得格外爱护。纸张也是正面用,反面用,然后再用这些废纸和余留的边角,作草稿,一遍又一遍地用,直到纸张戳通为止。物质条件的艰苦,阻挡不住学校的严格训练,要知道服事神的仆人就应该是最好的,将来这些学生毕业,通过相应的考试,都可以直接升入牛津大学。正是在繁忙紧张的学习中,玛乔瑞的心被对知识和智慧的渴望,塞得满满的。
午饭时间到了,玛乔瑞跟着大伙排队进入食堂。绝大多数时间,是一碗高梁面糊,加上一薄片面包,没有蔬菜,更谈不上鱼、肉、牛油。她一下子就把这些打扫干净了,还用手指将残留在碗里的一些黏汁,刮得就如同洗过一样。可是肚子还在咕咕地叫,她不得不又将手指伸进嘴里,就像儿时那样,吮吸好一会儿,以安慰一下自己的肚皮。生在中国昆明郊区的玛乔瑞,虽然从小跟着传教士的父母过着艰苦的生活,从不挑食,她的赐胃已经适应了中国的种种粗粮。但在她幼小的脑海中,有时还依稀记得两岁多的她,跟着父母回美国宾州妈妈的老家去休假,小弟弟就是出生在那儿的。那时牛奶、黄油、面包、水果……每天都可以吃到。以至她现在一想起,口水就直往上涌。感谢上帝,我还记得这些好吃的东西,这样至少我可以想想它们的模样,它们的味道。唉,真好!
不过除了在餐桌边,没有人有时间去想吃的,或是去忧伤,他们得去劳动。玛乔瑞的任务是拣出掺杂在劣质粮食中的碎石块、虫子。当偶然得到一些土豆改善伙食时,他们得帮忙削去那些已经长出来的芽,有时老师偷偷用衣物换来几个鸡蛋,蛋白、蛋黄留给病号,蛋壳就留下,尽可能磨得碎,给长牙的孩子咀嚼,当钙片来补充。即使老师想尽方法,但很多孩子换了的臼齿,还是很快便摇动或脱落,孩子们也得自己洗衣服、被单,擦洗睡觉的楼板。更经常的一项劳动便是运煤屑,把煤屑堆积起来,然后和着泥和水,做成煤球,晒干了,储存起来冬天取暖用。
一天紧张的学习、劳动都忙完了,在初秋的夕阳下,顾不得逼人的暑气,男孩们把衣服都扒光了(为了省衣服),女孩也一个个都光着脚板,在晒得发烫的地上游戏,打弹子或打球,就是这样,玛乔瑞也还担心:今年冬天无论她再怎样忍受疼痛,恐怕也难把脚伸进那实在太小的鞋子里去。
杰姆毕竟是男孩,夏天还想不到冬天的鞋,他最大的喜好,就是能抓到一两只鸟,为了能到日本兵住的区域的树上去抓鸟,他常常接近那些日本兵,教他们英语,他那坦诚、热情的微笑,似乎有一种化解仇恨的特效,以致于有些日本兵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这个可爱的男孩,在树上、草丛中爬来爬去。不过小鸟只是杰姆临时的伙伴,过了一天,他又会将千方百计抓来的鸟放走。看见小伙伴张开翅膀,飞向自由的蓝天,他的心乐开了花,高叫着:“飞啊,快飞啊,快快飞啊!”
晚上,睡在那仅有十八英寸宽的舖位上,玛乔瑞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入睡。她侧耳听着杰姆特别送给她的小鸟在窗边扑腾,她清楚明天它就能自由地翱翔。她也清楚天父尚且看顾这些鸟儿,更何况这些天父所宝贝的孩子呢!虽然楼底下有日本兵的皮靴声和警犬突发的吠叫,玛乔瑞的心里却没有惊恐、害怕,也没有不平、惆怅。她在为表妹凯蒂祷告、祝福,也为爸爸妈妈祷告。
重逢在列车
1945年的11月,加拿大已经为皑皑白雪所覆盖,两道铁轨就像匕首的双刃,直插中部大平原的心脏,列车有规律的颠簸,虽然像摇篮曲一样催人入睡,然而玛乔瑞自从上了这趟列车,不至深夜总很难入眠。太多的回忆,一幕幕展现在她小小的脑海中,其中最难忘的是那突如其来的释放。
那是在四个多月之前,8月17日,炙热的骄阳烤得大地烫得像一个烘饼炉,操场上没有人影,突然空中响起飞机的轰鸣声,一下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美国飞机,美国飞机!”有人高喊道。于是囚犯们情不自禁地奔到室外。只见一架飞机已低空掠过集中营的上空,人们拼命地挥手、叫喊,唯恐它没有看见他们。接着飞机又折回头低空侦察,奇怪的是日本兵竟毫无动静。最后一次,从飞机上飘下七朵伞花,有的就降落在集中营外的高梁地里。囚犯们不自觉地便涌向大门,两年前被转移到这个营地以后,没有命令谁也不敢跨出过一步,如今却按捺不住往外冲。
在泪花中人们将美国伞兵抛起又接着,最后用肩膀扛进了大门。从美国兵的口里他们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即日起,囚犯都成了自由人。这场景多么熟悉,多少次在梦中,玛乔瑞早就看见过这一切。每一个孩子都清楚地知道:耶稣是他们的磐石,必有能力战胜一切敌人,使他们得释放。
美军为了让营养不良、瘦骨伶仃的孩子们,承受得住跋涉重洋的辛劳,只得让他们克制迫切思念父母的心情,继续待在营内,用空降的救济物资喂养一段时候,等到都比较健康时,才送到青岛、上海,最后又渡过波涛汹涌的太平洋,抵达旧金山。一踏上美国的土地,杰姆和玛乔瑞两个人就用别人送给的一点钱,给在加拿大的父母亲打了个电话。当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爸爸妈妈的声音时,两个人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直往下淌。
从温哥华到多伦多的火车,在辽阔的加拿大领土上穿越,它一点不能体谅孩子急切的心情,总是那么一站又一站有序地往前开着。为什么它就不能走得更快一点?玛乔瑞睡不着时,便在模糊的记忆仓库中,寻觅那又熟悉又遥远的脸庞,她真怕自己在月台上会认不出妈妈爸爸……
半夜,有人轻轻地叩着车厢的门。“请问玛乔瑞在里面吗?”一个听来似乎陌生又似乎熟悉的声音,把刚入睡不久的玛乔瑞惊醒。“请开门,我是爸爸。”爸爸怎么会在列车上?一定又是做梦。她使劲揉着眼皮,但哪怕在梦中,能见一见爸爸也是好的。
玛乔瑞打开了列车车门,真的是爸爸!他伸开双臂紧紧拥抱女儿,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感谢主,噢!感谢主!”
原来在多伦多的大卫和凯瑟琳,知道了杰姆和玛乔瑞已坐上了东驰的列车回家,但路上还得花费一个多星期,实在令人焦急。于是爸爸带了十一岁的弟弟卡尔,乘上西去的列车,在中途下车,再换乘杰姆、玛乔瑞搭的列车。
于是这一家四口就团聚在列车上,紧紧围坐在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父亲的眼光细察这对儿女:杰姆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瘦瘦高高的。玛乔瑞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只有从眼睛的颜色和往上翘的嘴角,还可以依稀看到当年那个甜甜、天真的小女孩的影子。七年的时光,儿童成长为青少年。不过作父母的知道,神一定会实现自己的应许,在任何险恶的环境中都保守他们的。
爸爸拿起玛乔瑞的小手,不断抚摸,她的手臂、手腕骨瘦如柴,而且手掌是那么的粗糙,煤灰、污垢嵌满了手上的纹路和指甲——那是常年用煤屑做煤球,又得不到肥皂、润滑油所致。这双手简直就像是印第安老妇人的手。
想到年幼的儿女,在集中营所受的折磨,做父亲的哪能不心疼?他将杰姆和玛乔瑞的手放在嘴边亲了又亲,情不自禁地说:“孩子们,不要怨恨爸爸妈妈当初把你们送到这么远……”两个孩子却不约而同地说:“不,我们从来没有怨恨过爸爸妈妈,我们在集中营中有喜乐。”接着,他们带着笑声复述了很多趣事,集中营里的圣诞节,复活节,杰姆怎样赤着脚爬树抓小鸟,孩子们最爱唱的歌,释放的那天杰姆怎样带头冲出了禁闭了几年的大门……”哪怕是饥饿和艰苦,在孩子们的回忆中都带着特有的滋味,而并不显得苦涩。
三天后,列车抵达多伦多。站台上人山人海,然而哪怕在一千张脸庞中,孩子第一眼看到的也还是妈妈。“妈妈,妈妈,我们回来了!”孩子们飞也似地扑向那向往已久的怀抱,在不停的亲吻和泪水中,享受那失而复得的亲情,毫无时间的距离和感情的隔阂,好像这一家并没有分离七年,不过分开了几天而已。
再不回中国?
1945年圣诞节,大卫全家在分离七年之后,又团聚一起庆贺这个欢乐的节日。窗外是银白的世界,屋内是炉火、圣诞树、一大堆的礼物,和烘烤巧克力饼干、蛋糕的香味。圣诞夜全家更团聚在一起,连声高歌圣诗。
自从杰姆和玛乔瑞回家后,一直是爸爸陪伴着两个儿子睡,妈妈陪伴玛乔瑞。每晚临睡前,爸爸妈妈都要花费很多时间跟儿女一起祷告,为的是引领自己摰爱的儿女,从仇恨中完全释放出来。父母亲知道在儿女一生中,这段时间是多么重要,只有完全的爱,才能完全地宽恕,才能从恨的捆绑中释放,走向自由的新生活。只要在心灵的一角还隐藏着恨,那么集中营的阴影,也许就会扭曲人的一生。
就在这个圣诞之夜,似乎万物都笼罩在平安、欢乐、和谐之中的时候,妈妈突然跟玛乔瑞讲起他们在昆明遇到的几次大轰炸:在敌机丢下炸弹之后,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电线杆,而上面又黏着残破的肢体、模糊的血肉……当他们这些没受伤的神职人员,穿行在死亡和血泪中,充当救护使者的时候,神突然提醒她:要救人,也要救自己的灵魂。不要让自己的胸怀中填满了对日本人的仇恨,而要宽恕他们、原谅他们,为他们的罪祷告。这刹那的提醒简直叫她惊诧,难道在这些刽子手的弥天罪行面前,还要饶恕和代祷吗?
神的回答是:“是。”那几天临睡前的祷告,凯瑟琳都是泪淋淋的,她很难马上原谅、宽恕!但耶稣告诉她,我钉在十字架上流出的宝血,难道是排除日本人、德国人、意大利人的吗?不!我是为全世界所有的罪人。“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于是她顺服在主的十字架下,为日本人的罪祈祷,也为自己不能原谅敌人的罪行,向耶稣认罪祷告,这样她才从这场大灾难中释放出来。而且她愈迫切祷告,愈看到日本人民为罪所逼迫,本身也是多么的悲惨,她真心诚意地为那关押了她的子女、到处残暴杀人的日本人切切祷告。
听完妈妈的故事,玛乔瑞顿时好像长大了许多,妈妈所走过的心路历程,清楚地展现了属基督的人,只有爱,没有恨。从外表看来,集中营似乎没有给玛乔瑞留下仇恨的烙印,她开朗、喜乐。但看到自己粗糙的手,想到因为在集中营而没能学成钢琴,也不知以后这双手能不能继续学,心中不是没有遗憾。妈妈要求的是彻底的宽恕,完全的原谅,任何细小的阴影,都不让它遗留在心底的角落,免得有一天它会长大成为一块心病。
这天晚上的祷告,玛乔瑞心里满是喜悦地对耶稣说:“耶稣,我的主,在这重逢欢乐的圣诞夜,我谢谢你,出于你的许可,我从小经历了苦难,这将是我一生的祝福,谢谢你教我从小懂得只要爱,不要恨,所以我现在心里一点也不恨日本人,求你在这圣诞之夜,祝福日本人,求你安慰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让他们心中也只有爱,没有恨……”
1947年的春天,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花香,已经像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玫瑰的玛乔瑞,走进一个学生聚会。她知道在这个聚会上会有呼召,神要从美国这块土地上,派出更多的传教士,到全世界去传那美好的福音,正如她的父母那样,在全家分离七年之后,团聚还不到两年,他们又已经在1947年,重新渡过大洋,回到他们曾经耕耘过的、至今还是烽火遍地的中国内地去传福音。他们安安心心地将三个孩子留在美国,因为他们确信神会比自己更好地带领孩子。
玛乔瑞在参加这个会之前,还对自己说,我不要再回到中国去,因此,我也不能接受呼召。高中毕业后,我最好是去读一个普通的大学。可是当崇拜的歌声高扬:“在尘世生命崎岖道路中,多少人困倦悲伤,黑暗满布快把真光照亮,使忧伤者变欢畅。藉我赐恩福,藉我赐恩福,藉我生命,荣耀主名;藉我赐恩福,救主,听我求,藉我赐恩福,使他人得救。……”圣诗声声叩击玛乔瑞的心门。她泪流满面,实在无法抗拒圣灵的感动。她愿意接受呼召,也愿意重新回到中国,因为神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她:“不是你拣选了我,是我拣选了你们……是要叫你们彼此相爱。”于是她毫不犹疑地站了起来。
玛乔瑞高中毕业后,便进入费城圣经学院学习,准备当传教士。翌年在这个学院中,她与现在的夫婿华德·杰克逊由相遇而相知,最后成为终身伴侣。他们毕业后,很想去中国宣教,却由于中国大陆政治的变迁没去成(她的父母也在1951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块一辈子都在为中国切切祷告的土地)。杰克逊夫妇奉派遣到南美宣教,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杰克逊先生发现妻子在任何时候都快快乐乐、没有抱怨。原来她幼年时困苦的物质条件,锻练了她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性格,成为她一生的祝福。后来他们参加了基督使者协会向大陆传福音的工作,1999年,他们还满怀感恩地到中国短期旅行、访问。属神的人,就是这样的只有爱,没有恨啊。
作者来自上海,原为大学教授,现住美国新泽西州,并在若歌大学教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