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吉兆颀牧师二三事

陈亚罕

2007年1月20日,澳门信望爱教会的吉兆颀牧师因病在香港去世,荣归天家。消息传来,我泪流满面。我和吉牧师相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对我信仰生命的帮助和栽培却颇多。他是我的良师、益友和属灵的父亲。我始终不愿意相信他老人家真的已经离开了我们。他的言谈举止和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1 得救与蒙召

吉牧师并非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基督徒家庭,他是全家第一个信主得救的,而他的得救与蒙召则充满了传奇色彩。

吉兆颀牧师1927年生于中国江苏徐州,他的童年时代是在徐州度过的。徐州位于苏、鲁、豫、皖四省交汇处,自古属兵家必争之地,抗战史上出名的“台儿庄战役”和国共内战时的“淮海战役”均在此附近发生。因此,抗战期间为避战祸,吉牧师一家迁往江西。抗战胜利后不久,国共内战爆发,经过八年抗战已经精疲力尽的国民政府在有苏联支持的中共军队面前已是“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鲁缟”,迅速土崩瓦解。吉牧师出生在耕读世家,在中共眼里就是地主阶级,属于镇压的对象,因此全家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他的叔叔没有来得及离开,“土改”时田地被没收,人被处决。)

他们全部家产共变卖了200两黄金,四口人(父亲、母亲、他和妹妹)各带50两,约好一旦走散,去香港汇合。果然,不久全家就被冲散了。吉牧师一个人混在难民潮里,随着国民政府的军队一路败退,直到广西境内才被解放军俘虏。登记时吉牧师撒谎说自己是香港人,到内地作生意的,虽然他连一句香港话也不会说。(他给我谈到这件事时讲:“我当时还没有信主,撒谎如喝水一般。”)但中共并不傻,把所有声称是香港人的全部押解到广州附近一所拘留营里关起来进行背景调查。因担心金子被没收,吉牧师把它埋藏在拘留营附近的一颗大榕树下,面上还特意撒了些狗屎人粪,以免被人发现。从此以后,“财宝在哪里,心就在那里”,无论白天政治学习、学唱革命歌曲,还是晚上睡觉,吉牧师的心里总是惦记着那棵榕树底下的黄金,辗转反侧,度日如年。他更知道调查总会结束,到时如果被遣返原籍,则凶多吉少。拘留营有位解放军排长,是山东人,吉牧师跟他拉了个老乡关系(徐州临近山东,而且当时中共已经调查清楚了这批自称香港人的难民90%都是假的),平时也常拿些香烟“贿赂”他,有一天他私下告诉吉牧师说过几天就要把他们这批人遣返原籍了。这消息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仍是个晴天霹雳。正在发愁时,一名难友来找吉牧师,说:“我们的身份全都被调查清楚了,最近就要遣返。我已经找好了逃到香港的路子,老板说一个人要给2两黄金,但我的钱全被没收了,现在身无分文。我知道你有钱,你替我付钱,我带你逃跑。”虽然吉牧师当时也不敢相信他,因为拘留营里谁也不敢相信谁(经常有人才与别人讲了几句心里话,马上就被对方汇报到管教那里作为立功表现了),但形势所迫,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冒险一试。通过解放军排长的关系,吉牧师借口溜出营外,挖出金子,交上买路钱,与那位难友一道逃到了香港。

当年的香港,由于大陆难民大批涌入,人口暴增,一片混乱。吉牧师初到时举目无亲,又不懂粤语,白天无所事事,晚上露宿街头,亲人离散,前途渺茫,二十出头的他每念及此,难免伤心落泪。后来香港政府安排他们住进难民营,当地几间教会也常去难民营派发食物、生活用品和福音单张。这时,吉牧师才有机会真正接触到一点基督教的信仰。但人顽劣的本性却使他内心抗拒福音,正如“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约1:5)。每次教会的弟兄姊妹来派完东西后,他总是把食物、用品留下,福音单张等看也不看就丢到垃圾桶。然而,神爱他,就在这个时候要拣选他,使用他了。香港一间基督教中学招聘体育老师,吉牧师从小爱好体育,擅长篮球,就报名应聘。当时好几十人竞争一个职位,都把自己的学历填得很高,大学毕业。吉牧师在中央政治大学才上了一年就当了难民,所以填自己高中毕业。面试时校长问:“别人和你年龄相同的为什么都是大学学历,你才高中毕业?”他如实回答。当天下午就接到通知被学校录取了。

有了工作就有了一份很好的收入,但不好的是这是一所基督教背景的中学,教职员几乎都是基督徒,学生也大部分是信徒,除了正常授课外,经常灵修、祷告、聚会、分享、查经、唱诗,对当时的吉牧师来讲真是烦死了。但为了不使自己成为异类,也免得被那些热心传福音的人纠缠,吉牧师只好“被迫信主”。可没想到信主以后更加麻烦,每次聚会、查经、祷告等非去不可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参加,但牧师讲道他就打瞌睡,别人祷告他就看小说,也从来不看圣经。有一次聚会,牧师在台上讲创世纪,他竟然在新约里去找。

教会里有几个老姊妹非常关心他,为他的属灵状况担忧、祷告。吉牧师当时并不买账,反而很烦她们,特别是一位姓夏的太太,因为她常常在祷告时提吉牧师的名字为他祷告,说:“神啊,求你施恩怜悯吉弟兄,他还没有真正得救啊,他跟随你是为了吃饼得饱啊!”让他非常尴尬。一天中午,有个老姊妹邀请吉牧师晚上到她家吃饭,吉牧师就去了。到了才发现还有几位姊妹也在,都是平时常常为他祷告的,夏太太也在,想走又觉得不好,只得勉强留下。

饭后,每个人轮流为他祷告。她们每个人都痛哭流涕地跪在神的面前祷告:“神啊,求你赦免我们的罪!因为我们没有好的生活的见证,没有活出基督的样式,所以吉弟兄到现在还没有得救。”吉牧师心里想,我得不得救关她们什么事,竟然这样伤心流泪。突然,一股暖流从心里涌出,仿佛有种触电的感觉,使他浑身颤抖,不能自禁,泪水夺眶而出。他感觉整个房间充满白光,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从小到大所有的罪和过犯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展现在他眼前,连小时候晚上游水到对岸菜园偷萝卜、韭菜的场景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是个罪人,我要认罪悔改!”他放声祷告,认罪悔改。这时在异象中他听到有个声音对他说:“吉兆颀,我已经赦免你了。你来跟随我吧!”那一天,吉牧师真正的得救、重生了。从此,他完全变了个人,每天读经、祷告、唱诗赞美,并且传福音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到处去散单张,逢人就讲福音。不久以后,他决志奉献一生作神的仆人。

教会推荐吉牧师去读神学,香港一间神学院也录取了他。但这时他却不得不离开香港,因为吉牧师全家赴台湾定居的申请被批准了(他的父母和妹妹历尽千辛万苦后也在两年内先后来到香港)。吉牧师到台北后即接到中央政治大学(迁台后改名国立政治大学)恢复他学籍、要求他继续完成学业的通知。于是,他到政大报到,继续学业。当时的政治大学,校长是蒋经国,专为党国培养精英,从世人的角度看该校学生无疑是前程远大。然而,蒙神呼召,奉献一生作主仆人的心志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一天天地加强,始终折磨着他,使他没有平安和喜乐。这时,一间台湾的神学院给他寄来一份入学申请表,他不顾家人的反对和师生的挽留,毫不犹豫地办理了政大的退学手续,走上了奉献一生的十字架的道路。

几十年后,当年他的那些政大同学们,许多已经官至国军的中将、少将,与他聊天回首往事时无不感慨:“还是你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啊!我们虽然有钱有势,外表风光,但活得太累,每天不是算计人,就是提防被人算计。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毕业后,吉牧师先后在台北、嘉义等地事奉,后又到香港、韩国、美国牧会,半个多世纪以来,足迹几乎遍及了欧美和东南亚等地的华人教会。晚年他在澳门定居,创立澳门信望爱教会,专门对大陆劳工传福音,并且支持了一大批中国大陆家庭教会的传道人。吉牧师一生奔走天路历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2 情系神州

吉牧师一生魂牵梦萦,情系神州,无论在哪里事奉,总有个解不开的中国情结。当1980年代初中国刚刚开放,他就进入中国大陆向自己的骨肉同胞传福音、建教会、培训传道人。

2006年初,吉牧师在79岁高龄被发现身患癌症,健康状况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我每次去澳门看他,他却总是充满了平安和喜乐,总是不停的问教会的事工和弟兄姊妹的情况,特别是我离开单位后经济上是否遇到什么困难,夫妻关系有没有受到影响等,仿佛生病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我们。有次他请我吃饭,点了很多菜,可是他的食道癌使他吞咽非常困难,只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我看到这情景心里很难过,他却说:“没关系,吃不完打包,带回去给教会的弟兄姊妹作宵夜。”然后又轻声哼起我们聚会时常唱的一首歌曲:“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能有谁?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眷恋。除你以外,有谁能擦干我眼泪?除你以外,有谁能带给我安慰?虽然我的肉体和我的心肠渐渐地衰残,但是神是我心里的力量,又是我的福分直到永远!”泪水顺着我的脸颊直流,吉牧师却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信主的人有个好处,虽然不知道前方的道路如何,但我们知道每一步都有主的同在。我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最终的去处。”

3 主是供应的源头

吉牧师常常提醒我们,特别是年轻的传道人,在钱财上要看得透,要坚信和依靠神的供应,“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自己也用一生实践、应验和见证了这个应许。他常说传道人是耶和华的仆人,君尊的祭司,要“一生只向神开口,永远不向人伸手”,耶和华我们的神必有奇妙的供应。
一次,吉牧师与几位同工到陕北农村培训传道人,为了保密的缘故,规定所有学生培训期间一律不得离开聚会的窑洞,一连七天吃、住全在里面。到了第6天,有个60多岁的姊妹非要回家一趟不可,说有要紧的事情,只好让她去。第二天,她端来一瓦盆鸡汤给吉牧师他们喝,说:“我们这里穷,每天都是青菜、窝头,你们从大老远来,我要给你们补一补。”在这位姊妹和大伙儿的坚持下,吉牧师他们恭敬不如从命。喝完后,顺便问起这个姊妹的情况,别人说她是个寡妇,吉牧师又问:“那她靠什么生活?”他们说她养了五只老母鸡,平时就靠鸡下的蛋拿到集市上卖了的钱勉强为生。吉牧师听了大受感动,又为一顿吃掉人家1/5的财产而内疚,于是把随身带的现金全部送给了这位老姊妹和那间教会(因为从香港出发时已买了双程机票)。可是,要返回香港在西安上飞机前才发现忘记留下交机场建设费的钱了(每人90元, 4人共360元人民币)。航班起飞时间要到了,他们一行却不能登机,大伙儿非常焦急,难免有埋怨吉牧师的。吉牧师请大家一同作个祷告,说神既然带领我们来大陆培训,我们也忠心顺服,辛勤作工,神必定不会撇下我们不管!祷告后,他们看见一队外国旅行团刚下飞机,吉牧师心里忽然有感动,就上前找到一位老年的白人妇女,对她说:“我是一名牧师,我们来大陆进行门徒培训,现在要返回香港但交机场建设费的钱不够了,你能否借给我们360元人民币并留下你的地址,我们回到香港后一定如数奉还。”然后给她看自己的护照、圣经等。老太太看过以后,一把拉着吉牧师的手说:“感谢神,赞美主!我也是一名基督徒,多少年来,我为中国大陆恒切地祷告,求主开福音的大门,派更多的宣教士到中国。今天我看到神终于垂听了我的祷告,而且让我在你们的事工上有分!”当即拿出400元交给吉牧师,而且无论如何不肯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说这是奉献给神的礼物。吉牧师和我谈起这件事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花,说:“你们年轻人肯奉献作传道人不容易,但十字架的道路不好走,今后无论遇见什么难处,请切记我们的神是耶和华以勒的神。任何情况下都要仰望神的供应。”

有一天,吉牧师去香港办事,大街上遇见一位老姊妹,一个多月后,这位姊妹来到澳门找吉牧师,说要参观他新创立的教会。当时,澳门信望爱教会初创,还没有固定的聚会场所,暂时借别人的一座修车棚,待人家收工后使用,教会的全部财产就是几十张小板凳而已。当这位姊妹看见吉牧师是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向澳门的大陆劳工传福音时,大为感动,问:“在澳门买房开间教会需要多少钱?”吉牧师以为她随便问问,就说大概要100多万港币吧。接下来她又要吉牧师带着她去看房子,然后才回去香港。几天后,吉牧师收到这个姊妹寄来的一张100多万元港币的支票,说是奉献给他买房子办教会的。吉牧师拿着支票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晚年的吉牧师,因身体原因,去大陆很不方便,经过反复祷告后吉牧师有了一个感动:将自己一生的讲道信息全部整理出来做成光碟,免费向大陆家庭教会赠送,这样的影响和果效或许比自己亲自去大陆还要好些。然而,除了技术上的困难外,最大的难处是经费从何处来?吉牧师凭着信心走出了第一步。说来奇妙,这几年来神的供应丰丰富富,从未间断,截止2006年7月,我离开中国大陆时,吉牧师告诉我在光碟的制作和赠送事工上所花费的巨额资金,全部由主内的弟兄姊妹奉献。哈利路亚!

4 不走回头路

我认识吉牧师是2004年春,在澳门参加一个由美国浸信会宣教士组织的一次门徒培训班时,从此我们成为忘年之交。2004年底,我因为在大学校园里向学生传福音被当局开除,之后我便成为一名家庭教会的全职传道人。大陆家庭教会的传道人没有任何的固定收入,好在我太太是一名医生,她的收入可以维持全家的生活。但2005年夏天她工作的那间国营医院突然不和她续约了,我们家的生活来源完全断绝。虽然还有过去的积蓄,生活不会马上陷入困境,但心理压力却大过实际困难。不久,又发生了一次国家安全局、宗教局人员进入大学校园强行解散学生团契,抓捕团契的学生事件,虽然我那天因故不在现场,而且最后人也都放了,但风声却越来越紧,我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加上我申请赴美进修神学的签证多次被拒,我做传道人的决心开始动摇了。这时,我的一位老同学从深圳来找我,说有间公司需要一名广告部经理,我以前曾在广告行业做过6年,希望我去上任,收入据说还挺不错。我向神祷告说:“主啊,我跟随你到了如此地步。我为你失去了工作,我没有一句怨言,可你不能让我太太也失业呀!我们家将靠什么生活?我要去美国进修,你也不给我开路。现在我只好去深圳打工了,今后就让我还是作一名织帐篷的兼职传道人吧。”

临行前我去澳门向吉牧师告别,他听完我结结巴巴的陈述后,对我说:“你的确有你的难处,但是哪一个传道人在事奉的道路上没有遇到过难处?请记住神的恩典永远是够我们用的!”后来,他越说越激动,“神呼召你从兼职到全职事奉是往前走,你现在要去深圳是在走回头路。我告诉你:传道改行,必定灭亡!”然后他拉着我的手,要我和他一同跪下来向神祷告。当时,吉牧师已经年近八旬,腿脚已经很不方便了,仍然和我跪下祷告。我流泪向神悔改、认罪,决心将来无论遇到什么难处都要一生走这条十字架的道路。临别时,吉牧师硬塞给我一千元人民币,鼓励我再去广州美国领事馆申请签证,以后几次申请签证的费用也都是他奉献的。

来到美国以后,吉牧师仍然关心着我学习、生活以及实习等方面的情况,临终前他还托付美国宣圣会的一位许牧师,希望他在我遇到困难时能够给予适当的帮助。我在美国的学习与生活的确遇到一些困难,将来的道路也必不平坦,但每想到吉牧师的谆谆教诲我就增添了战胜困难的力量。我在神面前所求的就是,愿神感动吉牧师的灵加倍的感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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